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6/12页)

从我那位工程师朋友口中,我终于探听出,这种体制在克什米尔究竟是如何运作的。譬如说,某甲向政府承包工程,挖掘一百立方英尺的泥土。他寄出一张账单,要求政府支付两百卢比。为了防止承包商浮报工程款,印度政府制定一套查核和复核程序。承包商申报的账目必须经过查证,查证必须经过背书,背书必须经过批准。这套程序执行得非常彻底,目的在于确保公平。查证完毕后,每个人(从部门主管到跑腿的工友)都知道有这么一桩工程,而这些人你都必须一一打点。承包商依照一定的百分比,从额外利润中拨出一笔钱,按照一定的比例分给相关部门的员工。这一切都有规范可循,都是光明正大地进行。诚如我那位工程师朋友所说的:一切都是“通过正当的渠道进行”。使用印度公务员的这个口头禅时,这位工程师忍不住露出笑容。几乎没有一个公务员能够置身事外,而事实上,也没有人不想分一杯羹。你想做政府生意,就得花钱打通关节。挖掘一百立方英尺的泥土就老老实实申报一百立方英尺工程款的承包商,不啻是自找麻烦。而我听说,确实曾经有一些洁身自爱的公务员被调职或革职,罪名是贪污。“即使承包商是你的亲戚,身为公务员,你还是指望他送你一个红包。这是原则问题。”工程师如是说。在任何一个案子中,身为主管的人不一定分到最大的一块饼,但集腋成裘,经年累月下来,他捞到的外快肯定比手下多得多。

与我谈论这些事情时,这位工程师正待在他的帐篷里。营地坐落在一座松树林边缘,太阳一下山就变得非常寒冷。一条小径通往他的帐篷,两旁排列着一颗颗漂白的石头。不远处树立着另一座帐篷。他手下的员工正在那儿准备晚餐。工程师告诉我,刚到这个营地时,员工对他充满敌意。前任工程师分配红包不公,引起手下不满。他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他应得的一份分给弟兄们,同时还帮他们弄到一些一般人不容易取得的物资,这才平息了众怨。这位工程师声称,他个人是反对这种体制的,但只要运作公平,它确实有助于提升工作效率,而他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体制能够激发员工的工作热忱。就拿电线杆来说吧,根据政府的规定,每根杆子必须高三十四英尺,埋入地面必须深达五英尺(杆子的直径和周长,政府也明文规定)。一旦双方协议使用三十二英尺长的杆子——只有使用这种低于标准的电线杆,大家才有希望分到花红——工人们就必须赶紧把它竖起来,免得被人识破,如此一来,工作效率自然提升。完工后,谁又能看得出来,这些杆子插入地面只有三英尺呢?

这位工程师的说辞虽然无从查证,但我觉得,它至少解开了一个谜团:为什么克什米尔的森林会遭受大量非法的砍伐,以致许多林地变成光秃秃的一片。克什米尔人都声称,这种现象是最近几年特别酷热的夏天造成的。有一个现象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斯利那加城中,电线低低悬挂在杆子上,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下来砸向路人头顶,令人怵目惊心。

这阵子,我们居住的那家旅馆的花园被糟蹋得面目全非。首先,一群工人跑来挖掘,竖立起一排丑陋的电线杆。接着,另一群工人跑来挖掘,插上一根根杆子,用来支撑遮阳篷。有如闪电一般,只消三两下工夫,湖中的木匠们就把遮阳篷给竖起来,非常草率。湖中的居民三五成群,穿着睡衣和宽宽松松的裤子,纷纷涌进旅馆花园,有的提供建议,有的卷起袖子帮忙,有的只管站在一旁看热闹。遮阳篷是船屋的附属品。这是它出现在旅馆花园的唯一理由。除此之外,对我们来说,它简直一无是处。太阳出来时,它提供不了多少荫蔽。待在里面,反而让人觉得闷热不堪。每次看到快要下雨了,船屋主人就急忙把遮阳篷收起来。这座遮阳篷具有扇形边饰和黑色条纹,看起来,跟湖中其他的船屋的遮阳篷一模一样。它们全都是出自同一位裁缝之手。这家简陋的裁缝店坐落在湖中航道上。每个人(花贩、杂货商人、头缠红布巾的警察)经过那儿时,都会走进店里歇歇脚,聊聊天,抽几口水烟。

过了一两天,旅馆主人巴特先生亲自动手,把遮阳篷的杆子漆成淡绿色。我走下楼来,站在一旁观看。他抬起头来,对我笑一笑,然后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干活。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但这回笑容不见了。

“先生,您邀请马丹先生来喝杯茶好吗?”

“不行,巴特先生。”

长夏漫漫。我们一直提不起劲儿来,参访附近一带的古迹和废墟:坐落在湖外山腰上一眼就可以望见的仙子殿、阿克巴大帝在湖中央建造的哈里·帕尔巴特堡、潘德雷善镇的神庙、玛尔丹德镇的太阳庙、艾旺提普尔的庙宇。现在我们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一口气看完这些古迹。

到艾旺提普尔村参观古庙那天,天气十分凉爽:褐色的田野显得非常干燥,一畦畦绵延在暗沉沉的灰蓝天空下。我们漫游在废墟间,弄不清楚这些古迹的来历:规模宏伟而气象万千的中央祭台,散布在瓦砾间、用石头雕凿的形状像砧板的圣水盆,四处林立的雕像。一路跟随我们的那个村民,对这座古庙的历史也不甚了然。“全都倒塌了。”他说着印度斯坦语,挥挥手,指着周遭那一片废墟对我们说。“全部?”“全部!”印度斯坦语是印度北部通行的一种方言。它有个特色:重音特别多。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语言。这位村民带我们去看一根石柱的基座,他比手画脚地告诉我们,这是圆石磨底下的垫石。他对这座古迹的认识,就只有这些。我们没给他小费。参观完古庙,我们一路走下山去,到村子里等公共汽车。

穿蓝色衬衫的学童们刚刚放学。沿着一条小巷走下去时,我们看见一位年轻的锡克族教师带领一群男生在学校庭院里打球。孩子们一拥而上,团团围绕住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摞用脏兮兮的沾满墨迹的布巾包扎起来的书本。在我们劝诱下,一个男孩拿出他的英文课本。他翻开一页,上面印着课文的题目:Our Pets(我们的宠物),但他却把它念成Our Body(我们的身体),然后开始滔滔不绝朗诵起课文来。我们翻查课本,发现他念的竟然是另一课的课文。咦,这一本又是什么课本呢?乌尔都语?孩子们忍不住捧腹大笑:那是帕尔西语,波斯的一种方言,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我们钻出人堆,告诉大伙儿,我们要搭车回到斯利那加城。孩子们纷纷伸出手臂,帮我们招呼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公共汽车满载乘客呼啸而过。一辆汽车飞驰过来,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踩刹车。一个克什米尔人钻上车去,却被售票员赶下来。售票员让我们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