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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进行得很顺利。费奇要比斯通纳前几年看到的样子更和蔼。斯通纳想起自己和费奇、戴夫·马斯特思下课后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那些遥远的下午。未婚妻卡罗琳很少说话,每当费奇开玩笑、挤眉弄眼时就开心地笑起来。斯通纳几乎如同遭到了嫉妒的一击般意识到费奇真心实意喜欢这位漂亮的黑皮肤女孩,而她的沉默不语就是对费奇的深情爱恋。

连伊迪丝的劳累和紧张都舒解了不少。她笑得很轻松,笑声听上去也自然而然。在某种程度上费奇跟伊迪丝嬉笑欢语、熟络得很,斯通纳想,他作为丈夫都办不到,伊迪丝好像比前几个月快乐了不少。

晚饭后,费奇从冰箱里取出牛皮纸袋,他老早把酒放在冰箱里冰着,从里面取出好多深褐色的瓶子。这是家酿的,在他那间单身公寓的密室里,在极其秘密和庄重的氛围中酿造的。

“都没空间放衣服了,”他说,“可是一个男人得保持自己的价值感。”

他细眯着眼睛,漂亮的皮肤和薄薄的金发上油彩闪亮,像个药剂师称量某种罕见物质般,把啤酒从瓶里倒进杯子。

“弄这东西得小心点,”他说,“会在瓶底留下很多沉淀,如果倒得太快了,会把沉淀带进杯子。”

大家每人喝了一杯啤酒,都赞美着费奇调的味道。而且真是惊人地好,纯正,清亮,颜色好。连伊迪丝都喝完一杯后又要了一杯。

几个人开始有些微醉,他们茫然又敏感地笑着,现在他们看彼此都像换了个人。

斯通纳朝灯的方向高高地举着杯子说:“我想戴夫大概也会很喜欢这种啤酒。”

“戴夫?”不解地问。

“戴夫·马斯特思。还记得他以前多馋啤酒吧?”

“戴夫·马斯特思,”费奇说,“挺好的老戴夫。真是太遗憾了。”

“马斯特思。”伊迪丝说。她不明就里地笑着。“不是你们那位战死的朋友吗?”

“是的,”斯通纳说,“就是那位。”昔日的悲伤油然而生,可他依然冲伊迪丝笑着。

“挺好的老戴夫,”费奇说,“伊迪丝,你丈夫和我、戴夫几个经常真的是促膝交谈。——当然早在认识你之前。挺好的老戴夫……”

他们在回忆戴夫·马斯特思时都面带微笑。

“他是你们的一个好朋友吗?”伊迪丝问道。

斯通纳点点头。“他是个好朋友。”

“蒂耶里堡。”费奇喝光了杯中酒。“战争是地狱啊。”他摇了摇头。“可是老戴夫,他没准在什么地方正嘲笑着我们呢。他不会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看到法国的什么东西了?”

“我不知道,”斯通纳说,“他刚到那儿不久就牺牲了。”

“如果他没看到什么,那真是太遗憾了。我总觉得那是他参军的一个重要原因。去看看欧洲的一些地方。”

“欧洲。”伊迪丝清清楚楚地说。

“是的,”费奇说,“老戴夫想要的东西不多,但是就想在死前看看欧洲。”

“我想去一次欧洲。”伊迪丝说。她微笑着,眼睛里闪着无助的光。“你还记得吗,威利?我想跟姨妈去,就在我们结婚前。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斯通纳说。

伊迪丝尖声大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很不理解。“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实并没有那么久。有多久了,威利?”

“伊迪丝——”斯通纳说。

“我来算算,我们想四月去。然后过了一年。现在是五月。我真该……”忽然她的眼睛噙满泪水,但仍然微笑着,保持着一种不变的明快。“我现在再也去不了那里了,我想。姨妈快要死了,我永远没有机会去……”

这时她的嘴唇上还紧紧挂着那丝笑意,眼里泪如泉涌,她开始抽泣。斯通纳和费奇从椅子里站起来。

“伊迪丝。”斯通纳无奈地说。

“哦,让我一个人待着!”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扭曲的动作,在他们面前笔直地站起来,眼睛紧闭着,双手在身体两侧紧抓着。“你们都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她转身踉踉跄跄地走进客厅,在身后摔上门。

一时无人说话了。大家听着伊迪丝在闷声闷气地抽泣着。接着斯通纳说:“请你们原谅她。她有些累,身体不太好。压力——”

“当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比尔。”费奇空洞地大笑着。“女人全都这样。想想我也会很快习惯的。”他看了眼卡罗琳,又大笑起来,尽量把声音压低。“好了,我们这就不打扰伊迪丝了。你替我们谢谢她,告诉她饭菜精美可口,等我们安顿进去了,你们可要上我们家来。”

“多谢,戈登,”斯通纳说,“我会跟她说。”

“别担心。”费奇说。他捣了下斯通纳的胳臂。“这种事情常发生。”

戈登和卡罗琳走了后,等听到那辆新车咆哮着冲进黑夜后,斯通纳站在起居室的中间,听着伊迪丝干巴巴又很有规律的抽泣声。这声音听上去好不平板,毫不动情,持续了很久,好像不会停止了。他想去安慰,想去安抚她,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那么站着,听着。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伊迪丝哭泣过。

那次跟戈登·费奇和卡罗琳·温盖特有些别扭的聚会过后,伊迪丝好像差不多心满意足了,他们比婚后任何时候都要镇定平静。但是,她又不想让任何人到家里来,到公寓外面去都显得很不情愿。斯通纳按照伊迪丝写的单子负责购买他们的大多数东西,这份单子是她用一种奇怪、费劲、像孩子般的笔迹写在小块蓝色便笺纸上的。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她似乎就格外开心。她会坐上几个小时做针线活儿或者绣桌布、围裙之类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冷淡的微笑。她的姨妈达利开始经常来看她。斯通纳从大学回来后,总是看到她们两个在一起,喝着茶,用一种低得也许是咕哝的声调说着话。两人总是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可斯通纳看得出来,她们很不愿意看到他,他到了后达利太太很少再多待几分钟。他学会了对伊迪丝开始要生活其中的那个世界保持着某种不贸然闯入和小心翼翼的尊重。

1920年的夏天,斯通纳在父母家待了一个星期,其间伊迪丝去圣路易斯拜访了几个亲戚。自从婚礼后斯通纳就没见过父亲和母亲了。

他在田里帮父亲和那个雇来的黑人帮手干了一两天活儿,可是脚下那温暖湿润的泥土和鼻孔里闻到的新翻泥地味道已经难以在他心中唤起过去或者熟悉的感觉。他回到哥伦比亚,夏天剩余的时间全都用来准备下学年要教的新课。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图书馆度过,有时很晚才回到伊迪丝身边和家里,穿过忍冬花浓重的香气,那活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和茱萸树柔嫩的叶子间的香气,在黑暗中茱萸像鬼一般沙沙作响,摇曳不已。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昏暗的书本有些发疼,头脑被看到的东西弄得昏昏沉沉,手指因为还留着陈旧的皮革、封面和纸张的感觉隐隐约约有些刺痛。但是他仍然向这个世界,这个他很快漫步穿过的世界,敞开心扉,并且从中寻找些微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