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6/21页)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迫的事困扰着他。塞西莉娅从1935年11月罗比被判刑时就再不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说话了。她不愿给他们写信,也不让他们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妈妈已经卖掉了原先住的平房,搬进了另一个村子。她家里就通过格蕾丝给他们的女儿寄信。也是通过她,塞西莉娅向家人表明她现在很好,不要和他们有任何联系。利昂来过医院一次,可她根本不搭理他。他在门外守候了一下午。她一看到他就退回门里去,一直待在里面,直到他走掉。第二天早上他换了个地方等——护士们的宿舍外。她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头都不转一下。他抓住她的肘,她扭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无论他怎么恳求,都毫无所动。

罗比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多么爱她的哥哥,她和家里人是多么亲密,那房子和花园对她有多么重要。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一想到她是为了他而摧残她自己,他就寝食难安。训练了一个月后,他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这话题,但这一回事情渐渐明了了。

她回复说:“他们伤害了你,他们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爸爸。他们毁了你的人生,也就毁了我的人生。他们居然宁愿去相信一个白痴一样的歇斯底里的小女孩的证词。其实,正是他们在鼓励她,不给她反悔的余地。我知道她还小,只有十三岁,可是我再也不想和她说一句话。至于其他人,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既然我已经和他们决裂,我也开始明白他们愚蠢的根源是势利。我妈无法原谅你的出身。我爸爸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想管。利昂原来是个只会咧嘴傻笑,软弱无用,对谁都点头称是的傻子。当哈德曼决定去替丹尼受过时,我家里没人愿意让警察去问他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警察把你抓了去起诉。他们只要自己的事情不受打扰就行。我知道我听上去满腹怨气的。可是,我最亲爱的,我本不想这样。说实在,我对自己的新生活和新朋友真的感到很满意。如今我能感到呼吸的畅快。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为了你而生活了。现实一点考虑,你和他们之中我必须二者选一。怎么可能兼得呢?我早做了选择,从未犹疑过。我爱你。我完全信任你。你是我最宝贵的人。是我生存的理由。西。”

他把这最后几句牢记在心里,此时此刻在黑暗中默念着。我生存的理由,不单是活着而是生存。这才是关键。她也是他生存的缘由。为了她,他才要活下去。他侧身躺着,紧盯着他认为是谷仓出口的地方,等待着第一缕曙光。他急躁得无法入眠,只想快点到海岸去。

威尔特郡的小屋没有等到他们。还有三星期他的训练就结束时,战争宣告开始。如同蚌的条件反射,军事回应是必然而又迅速的。所有的假都取消了。过了一段时间,取消又改为延迟。他定了个日子,后来改期了,最终又取消了。又过了几天,随着全天二十四小时的通告,铁路乘车证发下来了。在回到新分队报到之前,他们有四天的自由。人们传言,部队就要出发了。她曾试着去重新规划她的假期,并已取得了一点成功。当她再想试时,就没那么幸运了。还没看到他的明信片——他说他要到她这儿来——她就已经踏上了去利物浦的旅程。她要到奥尔德海医院参加严重伤痛护理培训。到伦敦的第二天,他就出发追随着她,向北进发,可是火车慢吞吞的,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南行的军用列车一律优先啊。在伯明翰的新街站他错过了转车,而下一班车又取消了,他得等到第二天清早。站台上,在难以抉择的混乱思绪中,他踱来踱去,一直踱了半个小时。最后他还是决定折回去。报到晚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她从利物浦返回时,他已经抵达了瑟堡。他生命中最阴冷的冬天就要来了。不用说,他们一起承担着痛苦。但她觉得有责任保持乐观,给他慰藉。“我不会逃掉的。”她在到利物浦后的第一封信里说。“我会等你。你要回来。”她是在引用自己的话。她知道他会把这记在心里。从那以后,寄给身在法国的罗比的每封信她都这么结尾,一直到他收到的最后一封。那会儿,撤到敦刻尔克的命令刚刚下达。

对驻扎在法国北部的英国远征军来说,这是个又长又难熬的冬天。北线无战事。他们成天忙着挖战壕,保障供应线,被派遣去参加夜间演习。对步兵来说,这一任务简直是一场闹剧,因为从来没人解释过这训练的目的何在,况且他们还缺少武器。一下岗位,每个人都俨然成了将军。甚至连级位最低的士兵都断言这场战争不会再在壕沟里打响。可他们所企盼的反坦克武器一直都没运来。实际上,他们已没有什么重型武器了。这段时间他们总在郁闷,总在跟其他小队赛足球,总是沿着乡间小路,背着所有装备,整天地行军,连着许多小时无事可做,只有边听军靴踏在沥青路面上的声音齐步走,边做白日梦。他会沉湎在对她的想念中,心中筹划着给她的下一封信,修炼词句,尽量从枯燥乏味中寻找喜剧。

这也许是行进在法国的乡间小路上他们与绿色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头一次,蓝色风铃花的烟霭在林中若隐若现,让他觉得有必要修补旧裂痕,创造新开端。他拿定主意,该再次说服她去和她父母建立联系。她无须原谅他们,或又回到那些老的纷争上去。她只要写一封短而明了的信,告诉他们她的住处,她的近况。谁能知晓以后的岁月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他知道,若是她没有趁她父母都还健在与他们言归于好,她的悔恨将永无尽头。假如他没有鼓励她那么做,他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就这样,他在四月里给她写了信。直到五月中旬,他们开始沿自己的铁路线撤退时,她的回信才姗姗而来。不久后,全线撤退到英吉利海峡的命令就下达了。迄今为止,从未与敌军交过火。这封信现在就在他最上面的衣袋里。这是在邮政系统被摧毁前她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我本不想现在跟你谈这个问题。我还没弄清楚该作何考虑,所以我想等我们见了面再说。可看了你的信,我想再不跟你说那实在欠妥。最大的惊奇就是布里奥妮已不在剑桥。去年秋天她没去报到,放弃了她的名额。我很吃惊,因为我曾听霍尔博士说,他们都觉得她会去的。另一个让人惊讶的是,她在我从前工作过的医院里接受护理方面的训练。你能想象布里奥妮端着个便盆吗?在他们口中,我的形象也差不多吧。问题是我们自己付出了代价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梦想家啊。我真同情那些由她来注射的病人。她的信章法混乱,令人费解。她说想要与我会面。她好像渐渐醒悟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很显然,她没去上学和这个有关。她说想要做个有用之人,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可我的看法是,她把护理病人当作一种自我惩罚。她想要来见我一面,和我聊聊。也许我误解了她的意思。这就是我一直等待并要和你一起面对这件事的原因。不过我的确认为她想认错了。我想她愿意正式通过法律渠道修改证词。鉴于你的上诉已被驳回,她这么做可能根本没什么用。我们得多懂点法律才行。也许我该去见见律师。我可不想我们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也许她真的和我的想法不一样。也许她根本就没想把事情搞明白。别忘了她是个怎样的幻想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