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21页)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她再也不和她的父母、兄弟说一句话了。他紧紧追踪她前进的步伐,知道她已经取得了护士资格。每当他读到“今天我在藏书室找到了跟你说过的那本解剖学的书。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装模作样地捧读着它”,他就知道她和他一样,也沉浸在那些记忆中,那些每昼每夜都在监狱薄薄的毛毯下让他憔悴不安的记忆。

她穿着护士装走进茶厅,把他从舒适的迷蒙中惊醒了过来。他站立得太快,撞翻了茶杯。因为妈妈留下来给他的外套太大,看起来一点不合身,他有点害羞。他们坐了下来,四目相视,微微一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罗比和塞西莉娅已鸿雁传情许多年了。密码信件把他们拉得越来越近,可那意念中的亲密在他们面对面地聊天时,在他们开始刻板而机械地寒暄时,显得多么的别扭啊。只有两人天各一方时,他们才懂得他们在信中的关系比现实中的超前了多少步。这一相聚时刻他们已经想象了很久,期盼了很久,却和那理想化的图画不搭边际。他远离人群那么久,已丧失了审慎思考和取舍的自信。我爱你。是你拯救了我。他问她住在哪里。她告诉了他。

“那么,你和你的女房东相处得还好吗?”

他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怕冷场,怕尴尬,怕寂然无声就是她说再会的前奏。怕她会告诉他,她得回去上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仰仗数年前藏书室里的几分钟。那会不会太过脆弱?她很容易就能回去做她的什么护士长。她现在会不会对我感到很失望?他瘦了不少。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大不如从前。监狱生活教会了他自暴自弃。相反,她还是和他记忆中一样惹人怜爱,特别是当她着护士装之时。他不知道,她也紧张得不得了,说来说去都是废话。她只有故作轻松,对房东的坏脾气轻描淡写了一番。又说了一会儿,她真的在瞧挂在左胸上的那块怀表了,告诉他她的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他们已谈了半小时。

他和她来到白厅,一起向公交车站走去。在珍贵的最后一刻,他给她写下了自己的地址,那是一长串令人索然寡味的缩写和数字。他对她讲,在基本训练结束前他没法请假,但结束后会有两星期的假。她定定地看着他,有些恼怒地摇着头。终于,他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没来得及说的话全交给这手势了,而她也用着力,当作给他的回应。公交车来了,她还不肯松手。他们此刻伫立在那儿,面面相对。他吻了吻她,先是轻轻地,但随着身体的贴近,他们的舌头纠在一起,他感到了灵魂游离在身体外的绝望、卑微的欣慰。他知道在回忆银行里他已经有了户头,以后几个月就要靠这笔钱度日了。此时此刻,在凌晨时分,在一个法国谷仓里,他正在支取这笔存款。他们越搂越紧,继续热吻。排队等车的人侧着身子绕过他们。有个神经病还在他耳边唧呱不休。她的泪流在他脸颊上,悲伤的她开启芳唇,紧压他的双唇。又一辆公交车来了。她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紧捏了一下他的手腕,然后一言不发地跳上车,不再回头。他看着她找到了座位,车开动了他才想到该和她一起乘车,一路陪她去医院。他开始沿着白厅跑了起来,满怀希望能在下一站赶上她。可车离他越来越远,一会儿就驶向议会广场,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了。

受训的日子里他们保持着通信往来。刚摆脱了信件检查,也不用再绞尽脑汁编暗语,但他们依然谨慎小心。已厌倦了仅仅在纸上共同生活,也意识到了那种种难处,他们极力避免比手牵手与“车站之吻”更进一步的行为。他们都用“亲爱的”和“最宝贵的”来向对方诉说爱意,也知道将来注定要在一起,却克制住了更狂野的亲密行为。现在,他们只要保持信件联系,等待属于他们的那两个星期。通过一个在格顿时的朋友的穿针引线,她在威尔特郡找到了一间可供借住的乡村小屋。尽管他们在空暇时光很少想别的人和事,但在信里他们却不想让这段生活一片空白。他们彼此讲诉每天的琐事。她现在在产科工作。每天她都能迎接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的奇迹,还有充满戏剧性和狂喜的时刻。当然悲剧也在上演。与这些悲剧相比,他们自己的烦恼就算不了什么了:死婴,难产而死的母亲,在走廊里号啕大哭的年轻丈夫,被家庭抛弃的惶惑的未成年妈妈,以令人不解的方式唤起羞耻与爱意的畸形婴孩。当她给他描述那幸福的结果——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的精疲力竭的妈妈,那一刻,头一次抱自己的宝贝在怀,凝视着一张崭新的小脸,难以言说的快乐在眼中荡漾——这就是塞西莉娅对自己未来默默的呼唤,那她想与他分享的未来。这呼唤给她写作以单纯的力量,尽管实际上他对那受孕过程比对婴儿的出生感兴趣得多。

而他向她描述他们的阅兵场、靶场、日常训练、大扫除,还有营房。他没有资格去参加军官训练。他要真去了,迟早会在军官食堂里碰到了解他过去的人的。在军队中,他默默无闻。实际上,长期入狱的经历早决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好地适应了部队的条条框框,包括相当恐怖的生活用具检查,毯子得叠得方方正正,标号要排成一条线。和他的队友不同,他还觉得吃的也根本不坏。一天天虽然劳累却充满变化。越野行军给了他一种不敢向别人表述的快乐心情。他胖了,也壮了。他所受的教育和年龄本会使得他在一堆粗人中不大好混,但他的过去弥补了这一切,因此没人找他的麻烦。相反,他们觉得他是能帮他们找到正确路线的鸟群中明智的老鸟儿,而且填表格时也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像她一样,他也把记叙局限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偶尔穿插些惊恐或滑稽的逸事趣闻,比方说新兵在阅兵礼上丢了靴子啦,不服管束的山羊冲进了营区,赶也赶不走啦,还有中士教官在射击场上差点挨了枪子儿啦。

但是还有一件身外之事,有一个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不能不提起。去年慕尼黑事件后,他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认定战争要来了。他们的训练精简了,强度却加大了。安置新兵的新营地也在紧张扩建中。他不为自己要上战场而担忧,只怕他和她的威尔特之梦受到威胁。她用自己的经历写和他一样的恐惧。她讲了医院为应付突发事件而做的准备——更多的床位,特殊课程,紧急状况训练。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不是全部,令人心动的梦想仍在心中,那么真实却遥远。人们都在说,肯定不会有第二次了。于是他们就继续抱定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