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树林深处(第5/6页)

他们来到地主的大宅前。两层的房子,没有装饰的外墙。门厅的地面比较低,两侧厚实的墙壁上各挖了一个凹室,里面砌了两三英尺宽的高台。以前,门卫就在这间凹室里看门、睡觉、抽水烟,一些无关紧要的访客也是在这里等候主人的召唤。房子的这种格局——院子和房屋交替出现,正中一条走廊,这样一来,站在前门就能顺着这条光影交错的通道一直看到后门——房子的这种格局是当地传统的建筑模式。很多农民家的房子都是这幢大宅的简化版本。这表明一种文化依然固执地存在着,至少在这一方面是如此;而威利,站在这幢半朽的、腐臭弥漫的大宅子里,竟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打动了,这小小的一角令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祖国。过去是可怕的;过去必须被消灭。但过去也具有某种完整性,对此,如罗摩占陀罗者不会在乎,但也取代不了。

第二天晚上在村里召开的会议的情况正如罗摩占陀罗所料。他们缠着短头巾,裹着或长或短的腰布,穿着长衬衫,毕恭毕敬地来到会场,仔仔细细地聆听训话,看上去精明能干。身着军装的革命者都亮出了枪,这是罗摩占陀罗下的命令。罗摩占陀罗本人则显得有些不耐烦,神色严峻,瘦削的手指轻叩着他的AK-47。

“这里有五六百英亩土地。你们有一百来人,每人可以分到五英亩耕种,让土地重新开始产粮食。”

他们一齐叹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他们渴望已久的事情。然而,当罗摩占陀罗一个一个问他们的意见时,他们的回答却无一例外是:“这地不是我们的。”

后来他对威利说:“你看看传统的规矩和生活方式是怎样把人训练成奴隶的。这就是我们的政客们所谓的古老文化。还不仅如此。我了解这些人,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把他们的心思看个一清二楚。有些人阔,他们能接受,他们完全不介意。因为那些阔人和他们不一样。和他们一样的都是些穷人,他们认定了穷人就该一直穷下去。我叫他们每人领十英亩地的时候,你猜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想:‘我不能让斯瑞尼瓦斯拿到十英亩地。他会叫人吃不消的。最好我不拿这十英亩地,让斯瑞尼瓦斯和拉格哈瓦也拿不到他们那份。’只有枪杆子才能带来革命。我在想,这次我们要留半个分队的人在这里,让他们清醒清醒。”

那天晚上他对威利说:“我觉得我们总是进一步退两步,而政府就在那儿等着看我们失败。队伍里有些人参加过所有暴动,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他们已经做了三十年。他们如今是真的不想有任何事情发生。对于他们来说,革命、躲藏、敲开村民的门、问他们要吃要住,这已经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我们的这些隐士一直就在树林里晃荡。这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血液。人们为此给我们喝彩,但这不会让我们有丝毫进展。”

他亢奋起来,激情盖过了对威利的尊重,当他们最后各自去睡觉的时候,威利舒了口气。

威利想:“他们都想了结旧的生活方式。但旧的生活方式是人们的存在的一部分。如果旧的生活方式没有了,人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而这些村庄,原本自有一种美感,也将沦为丛林。”

他们留下分队的三个人,向村民们宣传耕种地主土地的必要性。

这天早上,罗摩占陀罗恢复了理性,像一只突然将愤怒置于脑后的猫,说:“他们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走到村子外面一英里的地方,一些年轻人从树林里出来,和队伍步调一致往前走。他们并没有任何嘲弄的意思。

“我们的新兵,”罗摩占陀罗说,“你知道的,都是中学生。我跟你说过。我们让他们看到了他们以前的生活。但是他们没钱继续待在他们接受教育的小城市里。他们看我们,就像你看那些从伦敦、从美国回来的人一样。我们会让他们失望的,所以我觉得还是现在就让他们走了更好。”

中午他们休息。

罗摩占陀罗说道:“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参加革命。原因其实很简单。你知道大学里有几个男生是我的好朋友,还为我买了一套西装。那所大学里还有一位老师不知什么原因对我也很不错。拿到毕业证书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报答他。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你可别笑话我。我想我应该请他吃顿饭。这是‘米尔斯和布恩’的书里经常写到的。我就问他是不是可以和我一起吃顿饭。他说可以,我们就约了个时间。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这顿饭。它让我伤透了脑筋。我从来没有请人吃过饭。我突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那个小城里有家人很有钱,是小实业家,制造水泵之类的东西。在我看来已是厉害极了。我不认识他们,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去了他们家的豪宅。我穿了那套给我带来那么多快乐和痛苦的西装。你想象一下:车道上的轿车,缤纷的灯光,宽敞的露台。人们来来往往,一开始谁都没有注意我。客厅中间有一个吧台,那些住摩登大屋的人家里都有这样一个吧台。到处都是人,根本没人会多看我一眼,我甚至觉得可以坐到吧台前向系着领结的侍者要一杯酒。我觉得我也只能和他说上话。我没有向他要酒。我问他这家的主人是哪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主人正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露台上凉爽的夜色中。那是一个中年人,健壮而不臃肿,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着。我心里七上八下,我走到露台上,当着那里所有的人,对那位大人物说:‘晚上好!先生。我是一名大学生。我的老师古马拉斯瓦米教授派我来邀请您。他非常希望能和您一同进餐——我说了时间——不知您是否有空。’那位大人物站起身来,说道:‘古马拉斯瓦米教授在这个城市里备受敬仰,能和他一同进餐真是莫大的荣幸。’我继续说道:‘古马拉斯瓦米教授特别希望由您来做东,先生。’这些话都是从米尔斯和布恩的书里学来的。要是没看过那些书,我根本不可能说出那些话来。这位了不起的实业家吃了一惊,但他立即说道:‘那将是更大的荣幸。’我说:‘非常感谢,先生。’然后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幢豪宅。到了约好的那一天,我穿上那套让我欢喜也让我痛苦的西装,叫了辆出租车来到教授家里。教授说:‘罗摩占陀罗,我真是高兴。但你何必坐出租车来呢?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吗?’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坐车到了实业家家里。教授说:‘这房子真是宏伟,罗摩占陀罗!’我说:‘先生,我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献给您。’我把他带到露台上,实业家和他的妻子还有其他人正坐在那儿,然后我再次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幢房子。第二天,在校园里,教授对我说:‘罗摩占陀罗,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劫持我到那儿去?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根本不认识我。’我说:‘我是个穷光蛋,先生。我没法请一个像您这样的人物吃饭,可我又只想给您最好的东西。’他说:‘但是,罗摩占陀罗,我的出身和你一样。我们家和你家一样穷。’我说:‘我错了,先生。’我真是羞愧万分。这些都是那套西装还有米尔斯和布恩的书惹出来的。我恨自己。我要把那些看到我蒙羞的人统统干掉。我仿佛听到露台上那些人正在哈哈大笑。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不下去了,除非那些人统统死掉,除非我的教授也死掉。我几乎忘了他们的模样,但我仍然记得当时的羞辱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