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匠街(第5/6页)

迷迷糊糊中,他的眼前尽是青绿色的火光,映照着夜色里工人们矮小的身躯。这图景渐渐扭曲颠倒,然后他便睡着了。他醒来时,日光几乎已经消退了。博杰·纳拉亚不在房间里,这让他很庆幸。他穿好衣服,去市场吃了一小杯咖喱豆。这简直算得上奢侈了,尤其是在享受了上午的美味之后。填饱了肚子,他就能回到房间去耐心等待。八点钟的时候,博杰·纳拉亚回来了,他们该出发去制糖厂了。

不知怎么的,仿佛是在回应他的需要,他身上有了力量,可以对付夜里的苦活了。他手里的活计和眼前的景象,前一夜都还是陌生的,令人疲惫不堪,在这第二夜就已经让他觉得习以为常了;这倒不错。一个小时后(劳力士表划分着时间,如同在他生命中的其他阶段那样),他想到,这就像是在非洲开着车长途跋涉,这想法让他舒服了些。出发前,想到旅途艰难,你忧心忡忡,可一旦车子启动,一切就都没事了,完全是机械的:脚下的路似乎会带着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你只需要平心静气,放自己前进。

之后他们和其他人一起,汗流浃背,满身都是黏稠的灰白色甘蔗渣,拿到了那十二卢比。

博杰·纳拉亚说:“诚实的劳动。”

威利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他不知道博杰·纳拉亚是语含讽刺,在模仿制糖厂雇主或工头说话,还是在认真地鼓励他,告诉他他们辛苦地搬运甘蔗渣是在为革命事业服务,因此是值得的。

第二天威利醒来时,博杰·纳拉亚不在房间里,威利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出去设法联系组织了。博杰·纳拉亚仍然坚信,一切都很正常,后续的钱和新的指示都会在适当的时候到来;威利也不再为这件事和他啰唆了。

现在是一点钟,比威利前一天醒来的时间晚了一个钟头。他的身体正逐渐适应他的作息时间;头脑里敲响了警钟,他想,也许两三天后,他就会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睡得昏昏沉沉,而在运送甘蔗渣的那几个小时里异常清醒。

他去了昨天那家宾馆,点了咖啡和蒸米糕。老习惯总是能让人舒心。身材瘦小、一头油光发亮的浓密头发的侍者仍然穿着他那件肮脏的白色粗斜纹布长制服。现在也许又脏了一点儿,或是脏了很多;脏到这个份上,很难判断变化的程度。

威利想:“运甘蔗渣的活,还要干上六天。之后说不定会去其他地方。我大概看不到这个侍者换上干净衣服了。我敢肯定在他自己眼里,这身衣服始终是洁白干净、平平整整的。假如他看清了自己的衣服,说不定他会完全丢了现在的派头。他的生活也会发生变化。”

之后他去了邮局,敲敲存局候领处的柜台,巴望着有奇迹发生,又有一封萨洛姬妮的信。信件架抵着黑乎乎的墙壁,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信件。柜台里的人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说:“今天没有信。大概三天后才有。那时候才会有欧洲来的航空信。”

他漫步在小城肮脏的商业区。墙壁的本来颜色已经被季风和阳光剥落,余下一片斑驳。只有那些广告牌,新上了油漆,光亮刺目,仿佛在打比赛。他走进巴罗达银行的一家分行。里面很暗。吊扇慢悠悠地转动着,不去惊扰桌子上堆得参差不齐的文件,柜台职员坐在铁栅后面。

威利问:“这里是否可以兑换德国马克?”

“您如有护照就可以兑换。一马克兑换二十四卢比。我们收取最低一百卢比手续费。请问您有护照吗?”

“哦,我回头再来。”

前一天他写信给萨洛姬妮的时候,就萌发了逃走的念头。而此刻他想:“假如我兑换一百马克,扣除手续费我能拿到两千三百卢比。有了这笔钱,我想去哪儿都行。我必须尽力保住这些马克。千万不能让博杰·纳拉亚知道。”

博杰·纳拉亚只字未提他上午出去干什么了。但他开始担心了。三天之后,当他们在制糖厂的活只剩下三天的时候,他对威利说:“我感觉发生了某种灾难。我们得学会时刻想到灾难。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灰心过。我感觉我们应该考虑返回柚树林里的营地。”

威利想:“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回去吧。我可是另有打算。我要逃走,重新开始。现在这样是错误的。”

那天,侍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满脸堆笑,热情周到。衣服的口袋上有淡淡的污迹,那是他在两三个钟头里不时伸手进去掏零钱留下的。

威利想:“我真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这肯定预示着什么。”当他去邮局时,柜台里的人对他说:“你有封信。我跟你说过要三天后才能来。”

亲爱的威利:

爸爸病了。我们俩都有好多年没和他联系了,如果你问我,我猜我会说,我一直在等着他死,那就没人知道我的来历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确实感到很大的耻辱,那天沃尔夫来带我离开那个不诚实的家和静修处,我真是开心死了。但是听到老头病入膏肓的消息,我觉得应该站在他的立场上来思考那些事情。我想人上了年纪大概就会这样。我发现,他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并非因为他自己有什么过错,我还发现,他的确是尽力而为了。我们是另一代人,属于另一个世界。对于人生的可能性,我们的看法和他不同,我们对他不能过于苛刻。我的心告诉我应该回去看看他,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回到那里只会发现一切仍然乱七八糟,又会为他们感到羞耻,巴不得扔下一切再度逃走。

威利想:“侍者干净的白制服果然是个预兆。拿一百马克兑换成卢比再回到静修处,这个想法糟糕透了。这是懦弱。这不符合我关于世界的所有知识。我千万不能再那么想了。”

回到皮匠街,他对博杰·纳拉亚说:“你说得对。我们应该考虑返回营地。如果那儿遭遇了灾难,他们会更加需要我们的。”

那天下午在城里,在他们步行去制糖厂的路上,在干活的几个小时中,在天亮前返回住所的路上,他们彼此靠得很近。威利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这个肤色黝黑的人产生了某种像是友谊和关爱的感觉。

他想:“我从来没有对谁产生过这种感觉。这种友谊的感觉,真是太美妙太充实了。我等了整整四十年。它终于来了。”

中午时分,他们被外面的骚动吵醒了:很多刺耳的声音竞相叫嚷。这些声音来自那些皮匠,仿佛他们这样高叫着折磨别人,就能抵偿他们每日里不得不忍受的恶臭。日光从房门四周和上方射进来,令人目眩。威利想出去看看。博杰·纳拉亚却把他拉到一边。他说:“是有人在找我们。最好由我去应付。我知道该怎么说。”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来到骚动的人群中,霎时间骚动更厉害了,不过很快被他声音中的威势镇住了。吵闹声渐渐远去,几分钟后博杰·纳拉亚带了一个人回来,威利认出那人身上正是他们的人惯用的农民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