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孔雀(第5/6页)

他想:“我所做的事情,从来就是困难的。”

从酣睡中惊醒所带来的疼痛还在他的骨髓和头脑里流窜。可是睡意已经消失。他在市场上漫步,灯光弥漫在周围,他尽力寻找着最便宜最简单最安全的食物。他还不饿,但是他想随时修炼他的基于每日生活的新瑜伽,每一个举动、每一个需求都必须重新思考,简化成最基本的形式。他很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已走出这么远,这么能屈能伸。差不多一年之前,是殖民时期的辉煌和挥霍之后的贫穷、难民营及非洲在战火停止前的围困生活。就在几天前,还是西柏林的喧闹和繁华。就在几分钟前,还是约瑟夫家相对舒适且井井有条的厨房。而此刻,他身处市场,穿行在变化多端的昏暗灯光——烟气腾腾的火把、防风灯、气灯——之间,兴致盎然地寻找果腹之物,希望能将自己的需求压低再压低。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在他去了树林或乡下之后,这样的市场也会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等着他的会是其他食物、其他苦行:他会时刻准备迎接它们的到来。他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苦行者、一个探索者。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非洲的艰难岁月与此截然不同,那时候只有磨难——这令他头晕目眩。

他花了大概一便士买了一份辣味鹰嘴豆。这些豆子已经炖了好几个小时,总该安全了吧。豆子盛在一个用细枝固定的干叶碗里,端到了他面前。辣味灼着他的舌头,但他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沉醉于这崭新的简单生活。回到里维埃拉,肚子里的暖意很快就带他返回了被打断的睡眠。

第二天威利就搬到了新阿纳德宾馆,在里维埃拉度过兴奋的一夜之后,随后的几天他遭遇了从未领教过的空虚和折磨,整日守在光秃秃的四壁包围着的臭味汹涌的房间里,等待着素不相识的人来引他走向命中注定的地方。墙壁呈现出一种古怪、斑驳的颜色,似乎吸收了各种各样的肮脏液体;椰席下面的灰尘足足有四分之一英寸厚;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黯淡无光。起先,他以为自己应该一直待在房间里等人来找他。后来他才想到,那个来找他的人应该有时间,对等待有心理准备。于是他就在城里逛开了,不知不觉和许多人一起到了火车站,兴致勃勃地看火车,看人来人往,听小贩刺耳的叫卖声,听挨了打或受了伤的狗哀号。

一天晚上,他在站台上看见一个旋转小书架,插了几本旧的美国平装书,是些被遗弃的藏书,灰尘似乎已经渗入光亮的封面,有点儿像偶尔会出现在非洲某些商店里的古旧的电子产品,说明书因为年深日久已经泛黄了。他不想要任何会让他想起那个他已弃绝的世界的东西。他挑了又挑,终于发现了两本看起来符合他的要求的书。一本写的是五十或六十年代的纽约黑人区的事,叫《酷世界》,是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另一本是写秘鲁印卡人的,叫《王室述评》,作者有印卡王室血统。威利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

回到新阿纳德宾馆,他向他们要了一盏防风灯读书。他本想要几支蜡烛,有些老派的浪漫情调,可是人家根本没有蜡烛。然后,他很快就支持不住了,就像之前尝试研读那些数学书时那样。读《王室述评》需要有一点儿背景知识,他可不具备,因此不久就不知所云了。而《酷世界》则太遥不可及,太美国化,纽约味太重,满篇都是他看不明白的典故。

威利想:“我得明白这一点,对我现在的冒险来说,书都是骗人的。我得靠我自己的力量。”

他在新阿纳德宾馆的日子仍旧不好过。于是他转而有意识地集中精神思考他的基于每时每刻的瑜伽,把每一个小时、每一个行动都当作重要的考验。任何一段时间都不能浪费。一切都是他的新准则的一部分。按照这新准则,必须摒弃焦急地等待外部事件的念头。

他过得很充实;他开始全神贯注于内心。他发现自己开始思考时间。

接下来某一天,信使来了。信使非常年轻,差不多还是个小男孩。他身着当地的腰布和长摆衬衫。

他告诉威利:“七天后我再来找你。我还得去找其他人。”

威利问:“我该穿什么?”

信使似乎没听懂。他问:“你都有些什么衣服?”他说不定还是个大学生。

威利就用对大学生说话的口气问他:“我穿什么最合适?是该穿帆布鞋,还是打赤脚?”

“请不要打赤脚。会惹麻烦的。地上有蝎子和各种危险的东西。当地人都穿牛皮拖鞋。”

“那带什么吃的呢?你得告诉我该准备点儿什么。”

“就带点儿撒吐吧。是一种烤熟的谷物粉末。市场上有卖的。干的时候就像沙子。饿的时候你就往里面掺点儿水。一点点水就能把它泡软了。很好吃,很久都不会坏。人们出门在外都带这个。另外你还需要一条这里的毛巾或者叫披巾。这里人人都有这么一条。大概四五英尺长,两头带流苏,宽两英尺左右。你可以把它围在脖子上或者披在肩上。质地轻薄细滑。洗过澡可以用来擦身,晾上二十分钟就干了。我七天后来找你。同时我还要向上面报告我已经找到你了。”

威利去市场买撒吐。可是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有各种各样的撒吐,用不同的谷物做的。

威利此时的心境已经不同了,他想:“多有仪式感!多美!”

七天后那个大学生回来找他了。大学生说:“其他那些家伙浪费了我许多时间。他们不是真的有兴趣。他们只是随口说说。其中一个是独生子,对家庭更忠诚。另一个只喜欢过舒服日子。”

傍晚时分,他们去了火车站,上了一趟客车。客车都是慢车,所有的小站都要停。每次靠站都是一阵混乱和喧嚷,推推搡搡,嘁嘁喳喳的抱怨、争吵和客套话。每个小站都是尘土飞扬,充斥着过期烟草、破旧衣衫和累日汗水的气味。大学生几乎睡了一路。威利刚上路的时候想:“我一到目的地就去洗个澡。”后来他想他不会去洗了:希望每时每刻都干净舒适的想法属于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经历。还是让尘土、污渍和臭味待在他身上吧。

客车开了一夜,但其实走得并不远;然后,在明媚的晨光里,大学生留下威利走了,他说:“会有人来这里接你的。”

候车室在纱门和厚墙的后面,黑咕隆咚的。有人躺在长椅和地板上睡觉,从头到脚裹着毯子和肮脏的灰布床单。那天下午四点钟,威利的第二位信使来了,是个瘦高个儿,肤色黝黑,系着当地的方格图案腰布。他们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