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改变(2012—2014)(第3/12页)

我合上笔记本。“我在想,要是我当年去了法国并生活在那儿,要是我出了意外,要是我们从未相遇,那会怎么样?我生命中有那么多岔道,那么多可能,随时可以让我成为另外一个人。”说到这儿,我看了阿尔瓦一眼,“我是说,你就没问过自己,如果你姐姐当年没有失踪,你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那样的话你肯定跟现在不一样。”

她想了想说:“嗯,肯定不一样。”

“问题是,有什么是无法改变的?什么是你身上不曾改变的东西?无论人生何去何从,什么是不曾改变的?到底有没有能够超越一切的东西?”

“然后呢?”

我想到了丽兹,她总是反复无常,我行我素,从父母在世时就是如此。对男孩的痴迷似乎是她本性的一部分,还有她的勇于探索以及对唱歌、画小故事的爱好。即便她迷失了自我,很多年没做过这些事了,也不能改变这一点。无论是在店里看到一本有趣的儿童书,还是跟自家兄弟一起吸了迷幻药,诱因可能有所不同,但总有一些时候,她会想要画画或是唱歌。马蒂虽然没有成为医生或研究员,但他身上有一点不曾改变,就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冲动。或许换一个专业,他也可以成为生物教授或是物理教授。

“我不知道……”我望向阿尔瓦,“你呢?你在想什么?”

“嗯……克尔凯郭尔曾经说过:要成为自己,就必须打破自己。”

“什么意思?”

她皱了皱眉头,说:“比如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受到周围环境、父母、命运、教育和其他偶然经历的影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想当然地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但这其实只是表面现象,只是人的第一层自我。”她坐到我桌上,继续说道,“要找到真正的自我,就必须质疑一个人从出生起遇到的一切,还必须付出失去某些东西的代价,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痛苦之中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在破碎之中,人才能认识自己。”

她摆动着双腿,继续说道:“但反过来说,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过着另一种生活,或是迷失了方向,究竟会发生什么。比如说,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还能走到一起。我可能更愿意找一个无忧无虑、我行我素的男人,不像你那么爱动脑筋。但现在,你就是那个对的人。你,只能是你。”

“这话倒是挺诚实的,就是有些伤人。”

她在我太阳穴上轻轻一吻。

“为什么我就是那个对的人呢?”我问。

“因为你懂我的一切。”

我稍作思索,继续问道:“还有呢?我英俊的外表,过人的智慧……我的谦逊?”

“可能还有一点谦逊吧。”她仔细打量着我的头发,“还没有白头发,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没有回答,而是伸手触碰她的脸颊。她闭上了眼睛。

我想到了几年前的婚礼。在哥哥家装饰着灯笼的花园里,我们办了一场小小的派对,她的父亲在婚礼上致了辞。阿尔瓦和她父亲有着独特的相处方式。虽然他们十分亲近,却很少来往。但他们经常通信,而她父亲坚持要举办一场婚礼。

“你还经常想起芬妮吗?”

她点点头。“我想,这不可能停下来。”

阿尔瓦叹了口气,取下眼镜擦起了镜片。她的面色有些苍白。这几个星期,她看上去一直很累,还发过好几次烧。

我命令她休息一会儿,从厨房拿来一瓶葡萄酒。她放了一张乔治·格什温的唱片。我一直听不惯他的音乐,但阿尔瓦却很喜欢,总管他叫“我的乔治”。以前,我一直害怕变老,但一想到四十年后还能跟她厮守在一起,我便安心不少。到时候,我们可以坐在一起看书、聊天、下棋,时而戏弄对方一番,再接着回顾我们一起积攒的珍贵回忆。我想着她快八十岁时的穿着打扮和满脸皱纹的样子。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这一切其实都不重要,而我也无须再害怕变老。

后来,我去了孩子们的房间。他俩都已经睡着了,我能听见他们轻微的呼吸声。我先坐到路易丝的床边。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自信得有些过了头。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知道我们都觉得她很可爱,会因此原谅她的胡作非为。她现在还愿意偎依在我身旁,但渐渐地,她已经把我给看透了。她出于本能地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反叛,却对她的母亲言听计从。我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来到文森特的床边。他又把被子踢开了。与路易丝相比,他显得有些孤僻,尤其害怕陌生人。我在书房里审稿的时候,他常常陪在我身边。他很享受这种安静,独自坐在地板上玩小货车,或是复述阿尔瓦给他讲的故事。他还是个小孩子,就这般安静,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定型的?

我替他盖好被子,去厨房里拿了瓶啤酒,坐到阳台上。一阵凉风拂过,院子里飘来一阵湿树叶的味道。我抿了几口啤酒,享受着夜晚的宁静,突然生出一种近乎惬意的忧伤。

二〇一三年一月,我飞去柏林待了几天,跟我们的一位签约作家讨论他的书稿。一天晚上,我约丽兹吃晚饭,不料她把托尼也带来了。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在爱丁堡的一场魔术表演,他作为嘉宾参加了演出。总之,这一次他的状态比上一次要好。他和丽兹虽然没能成为一对,但至少丽兹对他的态度认真了许多,不再继续用她的恋情折磨托尼。

回慕尼黑的航班适逢日落,当周围的一切都被镶着晚霞的阴云笼罩时,我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但在飞机降落后,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在城铁上,我打开手机,看到阿尔瓦给我打过好几通电话,却没有留言。我给她打了回去,但她没有接。

“马上到家,怎么了?”我给她发短信。

一进家门,我就看见两个孩子在争吵。路易丝夺走了文森特的玩具长颈鹿,想让它跟她的动物玩具结婚,文森特很不情愿。他们为长颈鹿起了争执,而我不得不居中调解。

“把长颈鹿还给他。”我竭力拿出严父的样子,可路易丝毫不理睬地跑到了一边。我叫她给我过来,她调皮地笑出了声,把我也给逗乐了。

终于,文森特拿回了他的毛绒玩具,而路易丝也已经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她从浴室里拿来一把梳子,自顾自地哼起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