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1997—1998)(第2/6页)

雷雨交加,雨刷忙个不停。哥哥驾驶着梅赛德斯走在乡间小道上,丽兹已经睡着了。我望向窗外,认出了许多场景:似曾相识的城堡,绚烂的农田。我回想起小时候经常放在手里拨弄的法郎银币,还有握着方向盘的父亲和听着披头士磁带的母亲。

等到了贝迪拉克,雨也停了。空气十分清新,凉爽舒适。马蒂第一个下车走到门前。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穿着皮夹克、叼着烟斗的父亲,从前他总是第一个下车走到门前。多年之后故地重游,那感觉就像头一次观看一部黑白老电影的彩色版。街尾的房子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花园里的露台上摆放着桌椅,红色瓦片铺的屋顶脏兮兮的,深绿色的大门上依然锈迹斑驳。但屋子里已经彻底变了样。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墙被拆掉了,整个房间宽敞舒适了不少,书架、沙发和壁炉在前半截,后半截则是灶台、水槽和木头餐桌。

“这座房子现在焕然一新。”马蒂带我们四处参观了一番,“浴室重新装修过,二楼的地面铺上了瓷砖,那些脏兮兮的地毯都被换掉了。只有奶奶留下的抽屉柜、桌子和橱柜还在里面。”

他在我们面前显得趾高气扬。他和托尼是最早嗅到互联网行业商机的人。他们的公司搭建了一个精英交友网站,供经理、律师、银行家、政客和记者联系交流。他们的创业公司发展迅速,马蒂在路上跟我们说,微软打算出七位数的价钱收购。好吧,我想,说不定还能从他那儿借点钱。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没怎么交谈,最后干脆彻底陷入了沉默。我想起了儿时有说有笑的晚餐,哥哥姐姐经常拌嘴,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全家人都会捧腹大笑。而现在,我们就像三个久疏战阵的演员,虽有缘重逢,却已经忘了自己的经典台词。

不知何时,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默,从包里拿出一个放照片的文件袋。“这是我给一家画廊的供稿。”那是我的新作,一套关于“不经意之美”的系列照片。有张照片拍的是云雾缭绕的山谷,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黑色的树梢依稀可见。另几张照片上则是青苔遍布、荒凉破败的林中小屋和一个刚刚系紧鞋带、准备去追逐同伴的小男孩。就在他快要追上他们的时候,我按下了快门。

姐姐一把抢过照片。“我很喜欢。”她说。但我感觉她根本就没好好看照片,更没有注意到其中的细节和内涵。

马蒂倒是看得很仔细:“我真觉得你拍得不错,很好地模仿了萨尔加多或卡蒂埃-布雷松的风格……”

“但是?”我问。

“但我还是看不出你怎样才能靠这些渡过难关。”

我不知道自己原本对他抱有怎样的期待,但就算他说一句“我相信你”,对我也是一种宽慰。姐姐这副样子,看来是帮不上我了。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有时候靠给人做模特赚点钱,有时候教吉他,还去广告公司打过几个月零工。

“反正你也不在乎。”我小声说。

马蒂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干涉你的生活,但我真觉得你不该放弃学业。”

“我讨厌上学,”我说,“念过几天书才是我最后悔的事情。”

“但至少那样更有保障。我知道万事开头难,但你必须坚持下来,说不定时间长了你就喜欢了。”

“拜托,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别老是装出一副父亲的样子。”

我气呼呼地夺过照片。这些年来,类似的对话在我跟马蒂之间重复了太多次,每次我都表现得像一个叛逆的少年。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马蒂也不想让我扮演其他角色。

这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轮满月挂在天空,就像夜的舷窗。我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姐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丽兹穿着睡衣开了门。她的床上放着一本破旧的儿童书,显然是她刚刚找出来的。此外,还有一袋果味橡皮糖。

“你还在生气吗?”她边吃边说,“别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马蒂真是越来越像爸爸了。他跟爸爸一样挑剔,却不是人生的输家。他更像是爸爸功成名就时的样子。”

我点点头。但她说父亲是失败者,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

“艺术馆的展览有戏吗?”

我摇摇头。

“尤勒斯,我能问个问题吗?”丽兹像母亲般慈爱地看了我一眼,“你试着做摄影师有三年了吧?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吗?你是不是觉得问心有愧?”

我清晰地记得,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引起了深深的不安,我回话的音量也大得有些过分。

“我为什么会问心有愧?我又不欠爸爸什么。我知道他走之前我一直没动过相机,这让他很失望,但这件事情我们早就说开了。”

“我不想让你……”

“我拍照不是为了爸爸,而是出于兴趣。你现在的口气跟马蒂差不了多少。”

我激动地扭过头去。墙上的相框里挂着一幅画,画里有一个长着鹰翅膀的男人,正朝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城堡飞去。画的下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他要解救被关在黑暗之塔里的公主……这幅画竟然还在!那是丽兹在父母去世几个星期后画的。当时,我们待在奶奶这儿,心里还幻想着父母随时可能进门,澄清这个天大的误会。为了让马蒂和我振作起来,丽兹想出了一个游戏:梦想编辑部。她负责扮演主编和插画师,我们三人一道想出了一些荒诞而美好的梦,把它们画成画,并在下方配上文字。后来,我们把那些画烧成了灰烬。按照丽兹的说法,焚烧图画所产生的烟雾会被别人吸入,他们晚上就会梦到我们想出来的梦。

“要是我们在蒙彼利埃长大会怎样?”我问丽兹,“我常常想,你要是个典型的法国人会怎样。我觉得这很适合你,说不定你就在这儿上完高中,去念大学了。”

“学什么呢?”

“肯定是跟艺术相关的,可能是绘画吧,或者文学。或者像妈妈一样,成为一名老师,这也是有可能的。”

丽兹盯着我,轻声说:“接着说。”

“哎呀,说不定你走到哪儿都会捧着一本书,你会爱上读书和画画。要是妈妈还活着,说不定能给你出出主意,经常跟你通个电话。高中毕业后,你会去巴黎上大学。你有不少追求者,但你的心里只有中学时的恋人,那家伙大概叫让或者塞巴斯蒂安之类的,你们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他是你的初恋。但他要去国外上学,所以你俩暂时分手了。你虽然很伤心,但那是一种美好的伤感,一种不可取代的感觉。而且不知为何,你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会和他再见面。你会对我们说,他不属于现在,而属于将来。你会像妈妈一样,穿得美丽动人。周末你当然会出去庆祝,但要比在德国收敛许多。你有一些朋友,他们会好好照顾你。假期的时候,你会回到蒙彼利埃。我会问你,大学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有许多美女。马蒂说不定能拿到哈佛大学的奖学金,在那儿学生物,专门解剖甲壳虫和蜗牛,我们俩可以一起在他身上找点乐子。然后,就在你快要毕业前,你……哎呀,我编不下去了,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