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第4/13页)

“土豆、香菜、洋葱?”奥利芙说。

特雷莎点头。她本来没打算把它们当礼物送出去。实际上她是想把它们带来悄悄种到女公爵肥沃的土地里,最终为她自己收获果实的。“给你的。”她对女孩说。十六年来,特雷莎还从没给别人送过礼物。

奥利芙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往屋子里看去。房间深处传来萨拉的笑声和男人们低沉的说话声。“我们一起种吧。”她说。

“现在?”

“现在。”

奥利芙从果园尽头的小屋里找到两把生锈的耙子,递给特雷莎一把。特雷莎惊讶于眼前这个欣然留下来的女孩,她们一起翻松坚硬的泥土,一起除草。她不想为此过于高兴,但又没法控制自己。奥利芙这样的女孩选择留在外面而不是跟大家进屋去,肯定不多见吧。她劝奥利芙在袜子外面套上一双长靴,奥利芙低头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脚。“哦,没关系,”她说,动动脚趾上的补丁,“我喜欢踩在土地上的感觉。”

特雷莎认为,只有那种拥有无数袜子的富家女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巴内蒂小姐,同样为乡村生活而来,她呆呆的,像是会说出这种话来。但奥利芙不同,她不假思索的果断和她全心全意的接纳,令特雷莎不仅原谅了她的突发奇想,还对她毫不介意的穿鞋态度刮目相看。

奥利芙卷起自己的袖管,到园子尽头的水井里用洒水器打来两罐春日雨水,特雷莎喜欢她小臂上的肌肉和微弱的耐力,而且她没让一滴水洒出来。她们拿着洒水器沿着翻新的泥土来回浇水,特雷莎看到水珠中浮现着一道小小的彩虹。就算有坚硬的泥石刺痛脚跟,奥利芙也毫无怨言。

哈罗德请特雷莎从打扫一楼的房间开始做起,并清扫悬挂在角落里的蜘蛛网。她从一件男式衬衫上撕下布条,把它们浸在一碗醋里,还加了些她的柠檬汁,接着用力洗擦起窗户上的层层污垢。她从花园里摘了些迷迭香和鼠尾草,点燃放在石板路上。艾萨克在储藏室的壁橱里找到了两台电暖炉,把它们放到前面朝东的客厅里,待太阳光从那些粉白色的墙面上挪开时取暖用。他答应他们会再带些柴火来。

特雷莎用那只鸡给施洛斯一家做了午餐,但拒绝了一起吃饭的邀请,尽管艾萨克接受了提议。那只鸡端出烤箱的时候,奥利芙知道他们有了一位新仆人。但艾萨克呢——他们是怎么说服他留下来的呢?

大厅里的钟摆敲了四下。“天啊!”萨拉坐在餐厅的饭桌上说。她很雀跃,这一天的生活有了很大起色,但并非万无一失。“今天怎么过得这么快?好冷——我还以为西班牙南部很热呢。”她换了一件米色长袖家居外套和一条崭新的红色羊毛裤,她的衬衫上也有与之搭配的猩红圆点。不知何时,她还涂了脚指甲油,奥利芙看到了陶土地板上有十个红色小方块。

“会热起来的。”

厨房里传来像是短兵相接的声音,特雷莎正把锡盘陆续放到碗架上。

“好吧,我得把泳衣找出来,”萨拉说,“你去过伦敦吗,罗布尔斯先生?”她问,转向坐在左边的他,往他白色的小杯子里倒咖啡。“你抽烟吗?吃杏仁吗?”

“是的,我抽烟。啊,不——谢谢。”

“请吧,抽支烟。哈罗德从马拉加弄来的。他只抽德国烟,所以我们只有这个。”萨拉摆弄着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她的手腕上满是叮叮当当的镯子。艾萨克接过她指尖的烟,给自己点上。

“我没去过伦敦。”他用近似敬畏的语气提到伦敦。伦敦的手写体、亨利八世、伦敦塔、中殿律师学院。奥利芙印象中的伦敦是另一番模样——孤独地穿过圣詹姆斯公园、沿林荫大道走去国家肖像馆,去那里看她最爱的荷尔拜因,之后在克雷文街的莱昂小店花一便士买小圆面包,或在安本克门特公园内散步。那些才是她怀念的——才不是别的伦敦景象,无聊得令人窒息的鸡尾酒会,女人们夸张的玫红腮红,老男人身上的特兰佩理发店剃须膏的刺鼻柠檬味,言之无物的牛津男孩脸上的红色青春痘。

“我觉得伦敦还可以。”奥利芙说,她尽力带着诙谐调侃道,“那儿的人有时很恐怖。”她妈妈瞟了她一眼。

“我去过好几次巴塞罗那,”艾萨克说,“还有马德里。”

奥利芙想起了他们楼上的行李箱,木质手柄因经手诸多门房而光泽熠熠,贴满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马赛、纽约的旅游标签,宛如施洛斯家族的层层蜕皮。她几乎记不起任何一场旅行来,十九岁于她好似九十岁。

“但你一直住在阿拉佐罗吗?”哈罗德问他。

“是的,我在马加拉教书。”

“你教什么科目?”萨拉问。

“平版印刷术,”他说,“在圣特莫尔艺术学校。”奥利芙用力地瞪着自己的盘子。

“哈罗德是艺术经纪人,”萨拉继续说,“科柯施卡、柯克纳克、克林姆特、克利——都是他代理的。我发誓他只代理K姓艺术家。”

“我喜欢科柯施卡。”艾萨克说,奥利芙看到她父亲的眼神变得警觉起来。

“科柯施卡先生在奥利芙维也纳的婴儿房里画了许多蓝色的枞树。”萨拉说,“罗布尔斯先生,你英文说得好极了。”

“谢谢,夫人。我自学的,”他说,“我在马拉加有英国朋友,也会跟特雷莎练习。”

“你画画吗,还是只做印刷?”哈罗德问。

罗布尔斯犹豫了一下:“我画了一些,先生。”

“你应该带些作品来给我看看。”

一般情况下,哈罗德对自称画画的人都很反感。一旦那些踌躇满志的年轻艺术家得知哈罗德是经纪人,他们总是会错意。有时候他们挑衅他,仿佛哈罗德妨碍了他们的正当权利——或者佯装客气,但演技却骗不过任何人。但就是这样的哈罗德先生,现在却主动询问这位年轻人的画作。奥利芙早已习惯哈罗德来了兴致的模样——阿谀奉承、甜言蜜语、亦父亦友——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只希望自己成为发现来年新星的伯乐。她为这样的父亲痛心。

“您不会对我的画感兴趣的,先生。”艾萨克微笑着说。

哈罗德倾斜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让我自己判断吧。”

艾萨克看起来很严肃:“有空的话,我会给您看的。”

“有空?”哈罗德说。奥利芙的皮肤有刺痛之感。

“除了在圣特莫尔教书,业余时间我都在马拉加的工人联合会里。我教他们读书写字。”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你父亲知道你是赤色分子吗?”萨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