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礼物(第5/8页)

每天下午,他都给小马备上鞍子,把它系紧。他系肚带的时候,加毕仑已经学会把肚子鼓得特别大,等收紧之后,再让肚子松下去。有时候,乔迪牵他到矮树丛去,让他在圆木桶里饮水,有时候他牵着小马穿过茬地到山顶去,站在山顶看得见萨利纳斯白色的市镇,谷地有一大片几何图形似的耕地和羊群啃过的橡树。他们常常穿过树丛,来到一处灌木围成的、清爽的小天地,那些地方远离尘世,旧日的生活只剩下天空和灌木围成的圈地。加毕仑喜欢去这些地方,他的头抬得很高,蛮有兴味地抖动着鼻孔,这表示他高兴。他们两个从那些地方回来之后,身上一股从鼠尾草丛中硬挤过来的香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感恩节快到了,但冬天来得很快。乌云从天上扫下来,挨在山顶,整天覆盖着大地,夜间风声尖叫。干燥的橡树叶成天从树上掉下来,铺了一地,但橡树没有变化。

乔迪盼望感恩节之前不要下雨,结果还是下了。棕黄的土地变黑了,树叶湿淋淋的。田地上的庄稼茬头霉得发黑;灰色的草垛经过风吹雨打,弄得湿漉漉的,屋顶上的苔藓一个夏天灰得像蜥蜴似的,现在成了鲜明的草绿色。在下雨的那个星期里,乔迪把小马关在舍栏里,免得他挨雨淋,只有放学以后才带他出去遛一小会儿,领他上大栏水槽里饮水。加毕仑没有淋过一次雨。

潮湿天气一直延续到新的小草长了出来。乔迪上学穿的是油布雨衣和短统胶鞋。有一天早上,明亮的太阳终于出来了。乔迪正在舍栏里干活,他对贝利说:“我去上学的时候,想把加毕仑留在大栏里。”

“晒晒太阳对他有好处,”贝利肯定地说,“没有一头牲口喜欢被长期关着的。你爸爸要跟我去山上清一清泉水里的树叶。”贝利点点头,用一根小麦秸剔牙齿。

“万一下雨,虽然……”乔迪提出来。

“今天不大会下。已经下空了。”贝利卷起袖子,扣好手臂上的绑带,“万一下起雨来——马淋一点点雨不要紧。”

“好,如果下雨,你牵他进去,行吗,贝利?我怕他着凉,怕到时候不能骑。”

“当然啰!只要赶得回来,我会当心的。不过今天不会下雨。”

这样,乔迪上学的时候就让加毕仑在大栏里站着。

贝利·勃克对许多事情的估计是不会错的。他不可能错。可是,那天的天气,他却估计错了:中午过了不久,乌云就压过山来,下起大雨来了。乔迪听见雨点打在学校房子的屋顶上。他原想举起一根指头,请老师允许他上厕所,到了外面,就赶紧往家跑,把小马牵进去。那样的话,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两头都会立刻处罚他。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贝利有把握,说马淋一点雨不要紧,乔迪放心了。好容易放了学,他冒着黑沉沉的大雨赶回家。大路两旁的坡上喷溅出小股小股的泥浆水。一阵冷风刮来,雨水时而倾斜时而打旋。乔迪小步跑着往家走去,一路上咂咂地踩在夹杂着砾石的泥浆水里。

他从山脊顶上看见加毕仑可怜巴巴地站在大栏里,红皮毛快变成黑色的了,皮毛上一绺绺尽是雨水。他低头站着,屁股挨着风吹雨打。乔迪跑到畜栏,打开栏门,抓住额毛,把湿淋淋的小马牵了进去。随后他找到一只黄麻袋,用来擦马身上的毛,擦马的腿和膝盖。加毕仑耐心地站着,但是一阵一阵地哆嗦,像在刮风似的。

乔迪尽量把小马擦干,然后跑到房子里,拿点热水回到牲口棚,把粮草在里面浸一浸。加毕仑不是十分饿。他嚼了一点热的饲料,可是胃口不太好,还是不住地发抖,潮湿的背上冒出一点点水蒸气。

贝利·勃克和卡尔·蒂弗林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卡尔·蒂弗林解释道:“天下雨的时候,我们正在班·海奇的地方歇着,这雨一下午没有停过。”乔迪用责备的目光看看贝利·勃克,贝利感到很内疚。

“你说不会下雨的。”乔迪责备他说。

贝利移开目光。“年年到了这个季节,就不好说啦。”他说道。但这个借口是站不住脚的。他不该出错,他心里明白。

“小马淋湿了,湿透了。”

“你给他擦干了吗?”

“我用一只麻袋擦了擦,给他吃了热饲料。”

贝利点点头,表示赞许。

“你看他会着凉吗,贝利?”

“一点点雨不要紧的。”贝利向他保证。

乔迪的父亲这时插话进来,教训孩子说:“马不是什么叭儿狗。”卡尔·蒂弗林讨厌脆弱和病态,他最瞧不起束手无策的人。

乔迪的母亲端了一盘牛排进来,放在桌上,还有煮土豆、煮南瓜,弄得满屋子全是水蒸气。他们坐下来吃饭。卡尔·蒂弗林还嘟囔着什么对牲口对人太娇惯了,他们就脆弱起来。

贝利·勃克因为做错了事,心里很不好受。“你用毯子把他盖上了吗?”

“没有。我找不到毯子。我在他背上盖了几只麻袋。”

“那我们吃了饭去把他盖起来。”贝利这时感到好过一些。乔迪父亲进里屋去烤火,母亲洗碟子,贝利找到一盏提灯,把它点着了。他和乔迪踩着泥水到了牲口棚。棚里黑洞洞、暖融融的,还有香味儿。马儿们还在吃晚上一顿的饲料。贝利说:“你提灯!”他摸摸小马的腿,测了测小马身上两边的热度。他把脸贴在小马灰色的口套上,翻起眼皮看看他的眼球,掀起嘴唇瞧瞧他的牙床,把手指伸进他的耳朵里摸摸。“他好像不大高兴,”贝利说,“我给他擦一擦。”

贝利找了一只麻袋,死命地擦小马的腿、胸部和肩胛。加毕仑无精打采得出奇。他耐心地任贝利去擦。最后贝利从马具房拿来一条旧棉被,往小马背上一披,用绳子系紧他的脖子和胸部。

“他明天早晨就会好了。”贝利说。

乔迪回到房子里,他母亲抬起头来看他。她说:“你睡晚了。”她用粗糙的手抬着他的下巴,把乱糟糟的头发从他的眼睛上撩开。她说:“别担心小马。他会好的。贝利跟乡里的马医一样棒。”

乔迪没想到她看得出他的心事。他轻轻地从她手上挣脱开去,跪在火炉旁边,一直烤到胃部感到发热。他烤干以后进去睡觉,但是很难睡着。他好像睡了很长时间之后醒了过来。房子里是黑的,但是窗上灰蒙蒙一层,像是破晓的光线。他爬起来,找到裤子往脚上套,这时隔壁房间的时钟敲了两下。他放下衣服,回到床上去。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这是他头一次睡过了头,没有听见三角铁响。他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一边扣纽扣一边走出门外。他母亲朝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去干她的活儿。她的目光慈祥,像在思索。她有时候张嘴一笑,但是她的目光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