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页)

“哦,这该死的抽筋!”老妇人说道,“我的孩子,我从早上开始就困在这儿了。”

像那个地区所有的山区妇女一样,她穿着一件有刺绣的土布衣服,头上包着头巾,漏出几缕灰白的头发。

“我从早上起就等着老天派什么人来让我离开这儿呢。”

“您从哪里来?”马车夫问她。

“从那边的村子,”那个女人伸出手臂,不确定地指着,“不远,就沿着公路。”

“咱们带上她吧。”巴西安说。

“谢谢你,我的孩子。”

巴西安扶着她的手臂,在马车夫的帮助下小心地把她拉了起来。两个男人把她领向马车。迪安娜从车里看着。

“日安,孩子。”老妇人坐到车里的时候对她说。

“日安,好妈妈。”迪安娜说道,她往一边挪了一下,让了点地方给老妇人。

“啊,”马车走动的时候,老妇人说,“我一个人在路边待了整整一个早上,一个活人都没看见。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

“没错,”巴西安说,“这条路几乎被废弃了。您的村子是个大村庄,是吗?”

“是的,很大,”老妇人说,她的脸色暗下去了,“它是很大没错,我应该这么说。但是大有什么用呢?”

巴西安认真地看着老妇人的身影和她阴郁的神情。有那么一会儿,他想他发现了她对她的村民们的敌视的迹象——因为没有人路过帮助她,所有人都忘了她。但是笼罩在她脸上的阴云似乎比那种暂时的恼怒来得更深。

“是的,我的村子相当大,但是大多数男人都被囚禁在塔里。那就是为什么我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路边差点死在那儿的缘故。”

“因为家族世仇被囚禁?”

“是的,我的孩子。因为家族世仇。没有人见过能与它相提并论的事!嗯,当然啦,在村子里人们是会互相杀来杀去,但是没有什么比世仇争斗更残酷的了。”

老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我们村的两百户人家里,只有二十户没被卷入家族世仇中。”

“那怎么可能呢?”

“你会亲眼看见的,我的孩子。整个村子看上去像是一切东西都变成了石头,好像瘟疫席卷过一样。”

巴西安把脑袋凑到窗户跟前,但是仍然看不到老妇人说的村子。

“两个月前,”山区妇人说,“我亲自埋葬了一个侄儿,一个像天使一样漂亮的孩子。”

她开始说起那个男孩,说他是怎样被杀的,但是当她说的时候——很奇怪——她句子里的词汇顺序开始发生变化。不仅是它们的顺序,它们之间的距离也变了,似乎被一层特殊的空气笼罩着,是那样的痛苦和令人不安。就像熟透了的水果一样,她的语言从正常的形态变化成另外一种很不寻常的形态,像是一首诗歌或哀歌的序幕。看起来这就是民谣歌曲产生的方式,巴西安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山区老妇。歌曲之前的那种感情状态还伴随着她面部表情的相应变化。她的眼中有悲伤,但是没有眼泪。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加忧伤。

马车进入了村子,在空荡荡的路上产生了车轮滚动的很响的回声。路的两旁都出现了石头的库拉,在日光下更显沉寂。

“这座库拉属于什科雷利,而那一座,远一点的那一座,是克拉斯尼克的,必须要实行的家族复仇是如此混乱,现在已经没人搞得清到底该轮到哪个家族来复仇了,以至于两个家族都躲藏在他们的庇护塔里。那边那座庇护塔,那座三层高的,是属于威兹雷克的,他们跟邦佳家是世仇,你从这里几乎是看不见邦佳家的库拉的——那个房子的墙有一部分是黑色的石头垒的。那些是卡拉卡吉和多塔纳吉家的庇护塔,他们两家是冤家,每家人在这个春天都从自家门里抬出两副棺材。至于那条路上其他那些库拉,在同一条线上彼此相对的,属于尤卡斯和克雷耶泽泽家,但是他们用枪交战,不仅仅是每家的男人,甚至女人和年轻的姑娘也从她们的墙后互相开火,而且她们从来不出庇护塔。”

山区妇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两个外乡人则不时地在这扇窗前瞅瞅,往那扇窗外看看,试图想弄清楚她向他们描述的在家族世仇统治下的奇特生活的意义。在那些库拉沉重的安静里看不到生命的迹象。黯淡的阳光无力地照在那堆石头建筑上,只是凸显了它们空寂的氛围。

他们在离村子中心不远的地方把老妇人放下,送她去了她自己的库拉。然后马车再一次出发,在那个石头王国里穿行,看起来整个村子都像是被下了符咒一般。正好可以想象一下有人藏在那些墙和墙上狭窄的窥孔后面,巴西安想。有激情洋溢的年轻妇女和年轻的妻子。有那么一阵他觉得,在那坚硬的外壳下,他可以感觉到生命的冲动,非常强烈,以贝多芬式的力量敲击着墙。但是外面,那些墙,那些成排的窥孔以及落在它们上面的苍白的阳光,什么都没有流露。突然间他对自己大叫起来,那一切对你来说是什么?你最好关注一下你妻子固执的强硬。他感觉到愤怒在内心中迅速升腾,于是他转向迪安娜,要彻底打破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想对她说话,想要求得到一个对于最终细节的解释,对于她对他的哑谜般的行为的解释。

这不是他第一次急于这样做了。他数十次地在心中演绎了他想要说的话,从最温柔的姿态——迪安娜,怎么了?告诉我什么让你这么困扰——到最粗鲁的谴责,用上“该死的”“见鬼”那样的话。——你到底见什么鬼了?你那样是该死的什么意思?哦,见鬼去吧!他发现说这些脏字眼是非常过瘾的,没准也非常有效。刚才,在那样一种愤怒的阴霆中,他心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字眼儿,比任何词语都要受用,让他渴望用在争辩上。但是,正像在所有其他时候那样,他不仅不能对她使用那些词儿,而且还要像一个犯了错并企图弥补过失而且要为结果负责的男人,只把那些词儿用在自己身上。他是朝她转过身来,但没有粗暴地对她说话,而是粗暴地对自己说,你到底是见什么鬼了?

我到底是见什么鬼了?正像在其他的场合里那样,他避免给自己一个答案。等等,再等等,也许,机会自己就会出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要求解释。现在他觉得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了:是因为他害怕她可能会回答的话。这就像在地拉那一个冬天的晚上,在一个朋友家的一次巫师招魂会过程中,当他们准备好聆听他们那群人中一个死了好几年的朋友说话时,那种害怕跟这一模一样。巴西安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是他只能想象迪安娜的解释会是同一个类型,像是从一层烟幕后传出来的虚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