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5页)

迪安娜的脸贴着窗子,她很兴奋,几乎不能把眼光从那些女人的服装上移开。多么美丽啊,主啊,多么美丽,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与此同时,他倚着她,用一种亲切的语调引用着法典处理克鲁什克的条款:“婚礼之日永不得延迟。在有死亡发生的家庭里,克鲁什克们仍然要去跟新娘碰面。新娘始入门,死者便远离。一边是眼泪,一边是歌声。”

把婚礼队伍落在后面之后,他们开始讨论著名的“被保佑的弹药筒”(即前面提到的“嫁妆子弹”——译注)。依据法典,新娘家把这个东西交给新郎,他可以在发现妻子不忠之时用它把她杀死。迪安娜甚至告诉巴西安,“愿主保佑你的手。”这两个人开玩笑说,如果她或他违犯了他们婚姻的誓言后会怎么样,他们相互打趣,揪着对方的耳朵作为责备的信号,说道:“愿主保佑你的手!”

“你真是一个孩子,”当肆意的大笑停歇之后,巴西安说。她从心底里感觉得到,他其实憎恨拿卡努法典开玩笑,他之所以那么做只是为了让她稍稍开心一点。

法典从来都不是什么可笑的事物,她记得有人这么说过,但是立刻便从脑中打消了这种想法。她不得不往马车外看了两三次,才习惯大笑之后的静默。外面的风景变换了,天空似乎完全敞开了,但是正因为它看上去变得更广阔了,因而也就更压抑了。她想她看见了一只鸟,于是几乎喊了出来,“一只鸟儿!”似乎她在天空中发现了一个宽容与理解的记号。但是她看见的只是另一个十字架,有点倾斜,像第一个一样,在雾的深处。前面的某个地方,她想,有圣方济各会的修道院,而更远处,有修女们的修道院。

马车向前行驶着,伴随着轻微的、有节奏的颠簸。有时,她努力地跟磕睡做斗争,听着他说话,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被包围在一种洞穴回声似的声音中。他继续给她引用法典中的条款,主要是跟日常生活有关的。他告诉她关于好客的规则,因为阿尔巴尼亚人是神圣的,因此一位客人,如果他站在你的门前,他就是至高无上的。“你记得卡努法典中关于一座房屋的定义吗?”他问道,“‘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房屋就是神和客人的住所。’是神和客人的,你看。因此在成为主人的房屋之前,它应该是客人的房屋。客人,在阿尔巴尼亚人的生命中,代表至高无上的伦理范畴,比血亲更重要。杀兄甚至弑父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但是杀死客人却永远不能被原谅。”

他一遍遍回忆起关于好客的法律,但是即使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她仍然能感觉到他对于那些古老规则的详细说明是那么冗长、拖沓,像一个齿轮上生锈了的坏齿那样嘎吱嘎吱,从法典中关于日常生活的和平部分走到流血的那一部分。无论一个人怎样应对法典,他总要终结于流血的那一部分。而此刻,仿佛为了印证这些似的,他正在对她详述卡努法典世界中的一个典型事件。她的眼睛仍然闭着,继续保持着半睡状态,因为她觉得只有那样,他的声音对她来说才不是那么刺耳,而是隐隐约约,仿佛伴随着遥远的回声。那个声音正在告诉她关于一个独自行走在黑暗中,走在一座陡峭的大山下的旅人的故事。那个旅人知道他正在被一个复仇者追杀,他试图长久地躲避他的仇人。突然间,在大道上,随着夜晚的降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周围是一片石南丛生的荒原,没有房屋,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让他以客人的名义请求保护。他只能看见一群被牧羊人随意放牧的山羊(牧羊人却不见了)。然后,为了鼓起勇气,或许也是为了避免毫无踪迹地死去或消失,他大声喊了三次牧羊人。没有人回答他。然后他对着那头系着铃挡的公羊喊道:“噢,系着铃挡的公羊,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告诉你的主人,在我到达山顶之前,我是在你的贝萨下被杀死的。”就像他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似的,往前再走了几步,他就被一个埋伏着等待他的人杀死了。

迪安娜睁开了眼睛。

“接下来呢?”她问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巴西安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

“另一个在不远处的牧羊人听到了那个陌生人最后的话,然后告诉了本该听到这番话的那个牧羊人。后者虽然从来不认识受害者,从来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也离开了他自己的家庭、他的羊群,以及所有其他的牵绊,去为那个陌生人复仇,因为他跟他在贝萨下发生了联系。从此他便卷人了家族世仇的漩涡中。”

“那太可怕了,”迪安娜说,“但是也够荒谬的。那里面有宿命的东西。”

“没错。可怕、荒谬、重大而不幸,如同所有真正重要的事。”

“如同所有真正重要的事。”她重复道,往自己的座位里缩得更深了。她感觉很冷。她似乎被大山间那些衣衫槛褛的山民们吸引住了,她似乎想要在灰色山谷中寻找到这个难解之谜的答案。

“是的,”巴西安说,他似乎猜到了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因为对于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来说,一位客人就是一个半神半人。”

迪安娜眨着眼睛,好让他的话听上去不那么突兀。他缓和了一下语调,他的声音像之前那样又有了回声,这回声比她预期的要来得更快。

“我记得曾经听说过,不像许多奉群山为神之专属的民族,我们的山民们,因为他们自己就居住在大山间,因此被迫要么驱逐神,要么让自己去适应神,与之和平共处。你在听我说吗,迪安娜?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拉夫什的世界是半现实、半想象的,这可以追溯到荷马时代。这也可以解释像客人这样的半神半人的产生。”

他沉默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听着车轮在岩石路上滚动的声音。

“一位客人真的就是一位半神半人,”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事实上,任何人都可以突然间成为一位客人,不会减损反而会加强其神圣的特性。这种神性会在突然间获得,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仅仅是因为敲了一扇门——这样的情况使得这种神性更加的可靠而真实。那一刻,一个卑微的旅人,肩膀上搭着他的背包,敲了你家的门,成为你家的客人,他就迅速地成为了一种非凡的存在、一个不可冒犯的君王、一个立法者和世界之光。这种转变的突然性绝对就是天然神圣性的特性。古希腊的神袛们难道不是突然间就以最不可预期的方式现身的吗?那正是客人出现在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门前的方式。就像所有的神一样,他就是一个谜,他直接从命运或宿命之国来——随你怎么称呼。一次敲门可以带来好几代人的生存或毁灭。那就是客人对居住在大山间的阿尔巴尼亚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