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5页)

“玉米。”他最后说,但是迪安娜没有回应他的话。她再一次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再一次温柔地随着马车的运动来回拂动。

现在是他在专注地看着道路了。至于她,则试图把思绪转到更快乐一些的事情上去。毕竟,如果一位山民举起一袋玉米放在背上,或携带一把坏伞用来遮雨,这算不得什么不幸。她以前也见过山民,不止一位,在秋末季节,在城市的大街上,她看到有山民扛着一把斧头有气无力地喊着:“有人要砍木头吗?”非常像猫头鹰的叫声。但是巴西安告诉过她,那些人并不是山间乡野的代表。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了史诗般的故土,他们像被推倒了的树一样连根拔起,他们已经丢失了英雄般的性格和深层次的美德。真正的山民在那里,在拉夫什高原上,他曾在一个晚上对她说。当时的他抬起手臂,指向地平线外的星空,仿佛拉夫什存在于外太空,而不是在地球上。

此刻,他贴在窗户上,一直没有把视线从荒原风景中收回,生怕他的妻子问道:这些可怜的旅人,手里拿着把剩下支架的伞,被一袋袋玉米压得直不起身来,这些就是你多次跟我提到的传奇般的山野壮汉?但是迪安娜,即使失去了她所有的幻想,却永不会问他那样的问题。

她靠着他,随着马车的颠簸时不时闭上眼睛,似乎要避开这幕贫膺的景象在她心中唤起的悲哀,她开始断断续续回想起他们初相识的那些日子,以及订婚后最开始的几个星期。林荫道两旁成行的栗子树、咖啡馆的门、他们拥抱时戒指上的闪光、铺满落叶的公园长椅,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回忆—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想起这些,只是希望自己不要觉得太乏味,但是也越发觉得有些怅惘。而荒原并没有因为她的联想而有任何改变。它的潮湿和裸露已经准备好立刻吞没不仅是她存储的欢乐,更是整整一代人累积起来的开心。她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区域,在她上方隐现着的群山还被堂而皇之地称为“可憎山”。

她被他肩膀的挪动惊醒,然后他说了一句话,是一句温柔的提醒,让她更加清醒了一些:

“迪安娜,看啊,一座教堂。”

她往窗户的玻璃方格凑近了一些,看见了石钟楼顶上的十字架。教堂矗立在遍布岩石的高地中,因为道路急剧地向下延伸,或许是因为天空的灰色背景,黑色的十字架看上去高耸而突兀,威慑般地直插入云霄。教堂还在很远的地方,但是当他们驶近一些时,他们能清楚地看到教堂的铃档及其扩散开的黄铜的光芒,仿佛是在黑色十字架形成的威胁下的微笑。

“多美啊!”迪安娜叫道。

巴西安点了点头,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十字架的沉暗之影和铃铛的欢愉之光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在每一个方向飘荡,在周边一英里的范围内肯定都看得见。

“噢,看呀。山民们的库拉。”他说。

她有些艰难地把目光从教堂移开,去寻找那些高高的石头筑成的居所。

“在哪儿呢?”

“抬头看那个斜坡,”他说,用手指着,“那儿,再远一点还有一座,在另一座小山上。”

“啊,是啊!”

他突然间整个人活跃了起来,他的目光开始热切地在视野中搜寻着。

“山民!”他说道,他的手向前面的小窗户伸出去。

山民们朝着他们走来,但是离他们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你几乎不可能看清他们。

“附近一定有一个大村庄。”马车离他们近了些,迪安娜在揣测她丈夫的紧张感。

“他们的肩膀上挂着来福枪。”她说。

“没错,”他说道,松了一口气,视线并没有从窗户那里移开。他在寻找其他的什么东西。山民们现在离得不到二十步远了。

“那儿,”他最后喊出来,抓住了迪安娜的肩膀,“你看见他右边袖子上的黑色丝带了吗,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她说。

“那儿又是一个死亡的标记。那儿又是一个。”

兴奋使得他的呼吸不均匀起来。

“多么可怕啊!”她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

“我的意思是,它是美丽的,同时又是可怕的。”

“是的,真是这样。它是悲剧般的美丽,或者说是震撼人心的悲剧,随你怎么想。”

他转身面对她,突然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怪异的光芒,似乎要说:承认吧,你根本就不相信这所有的一切。凑巧的是,她从来没有提出过这种怀疑。

马车已经把山民们落在了后头,此刻巴西安的脸庞灼灼发光,重重地坐回到座位上。

“我们正在进人阴府,”他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在这里,关于死亡的法律超越了关于生命的法律。”

“但是怎么能区分开那些有义务为杀戮而复仇的人和被复仇的对象呢?”她问道,“黑色丝带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对不对?”

“是的,是一样的。死亡的标记无论是对想杀人的人还是对那些被猎杀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多么恐怖啊。”她说。

“在世界上其他国家,肯定不会在道路上看到戴有死亡标记的人,他们就像那些被标有砍伐标记的树木。”

她温和地看着他。巴西安的眼睛在长久的难以忍耐的等待后迸发出灿烂的光芒。现在,先前看到的那些山民们,带着他们可笑的要散架了的伞,背着他们无趣的玉米袋,看起来似乎永不会再出现了。

“看啊,还有几个呢。”她说道。

这一次,是她先看见他们中一个人袖子上的黑色丝带的。

“是的,现在我可以说我们已经深人死亡的王国了。”巴西安说道,他一直没有把目光从窗户那里挪开。外面,雨还在下,真是一场好雨,似乎要把浓雾荡涤干净。

迪安娜笑了。

“是的,”他说道,“我们像尤利西斯《在柳曲》中,但丁把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尤利西斯那样,已经进人了死亡之国,可是有一点不同—尤利西斯必须向下走才能到达那里,而我们是在向上攀爬。”

她听着,静静地看着他。他已经把前额抵在了已经被他们的呼吸弄花了的窗玻璃上。窗外,整个世界似乎一完全变了个样儿。

“他们沿着这些道路走,袖子上戴着黑色丝带,好像雾中的幽灵一样。”他说。

她听着,但是没有说话。多少次,在他们出发之前,他谈过这些事情,但是这一次,他的话语里有了一种不同的音调。在他们后面,就像字幕后的电影场景,风景显得更加阴沉和幽暗了。她想问他,他们是否还会在路上遇见他曾提到过一次的脑袋被东西蒙住了的人,但是有某种东西阻止了她。也许仅仅是害怕问这样的问题会把鬼怪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