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乔戈才注意到父亲正在穿鞋子。

当他正吸饮着母亲为他煮的咖啡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第一声喊叫:

“贝里沙家的乔戈打死了泽夫·科瑞克切!”

那个声音,和着特殊的铃声,听上去像是街头公告员的叫喊,又像是一位古代赞美诗作者的吟唱。

那个冷漠的声音把他从渴睡状态中唤醒了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他的名字仿佛脱离了身体,脱离了他的胸腔,他的皮肤,残忍地把自己丢弃在外面。这是他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贝里沙家的乔戈,他对自己重复着毫无同情心的报信员的大叫。他二十六岁,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名字直人生命深处。

外面的报信员仿佛将死亡的信息插上了翅膀,把他的名字带到了每一个地方。

半个小时后,他们把那个人的尸体带了回来。遵照习俗,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副山毛桦树枝做成的担架上。一些人仍然希冀他还没有死。

受害人的父亲站在自家门前。当搬运他儿子的人离他还有四十步远的时候,他大声喊道:

“你们把什么给我带来了?一个伤者还是死者?”

回答短而干涩。

“一个死人。”

他的舌头在寻找一些水分,在嘴里的极深极深处。然后他痛苦地开腔了:

“把他抬进来,告诉全村人和咱们的亲戚,说我们家有人死了。”

牛铃回到了布雷泽夫托赫特村,铃声召集起了晚祷,黄昏里所有其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都承载了死亡的消息。

黄昏时的街巷像往常一样活跃。月缺之夜的火把看上去冷冰冰的光焰在村子边缘的什么地方摇曳着。人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在死者及谋杀者的家中来来去去,进进出出。

在村子边界那些房子的窗户旁,人们交流着最新的消息:

“你听说了吗?乔戈·贝里沙杀死了泽夫·科瑞克切。”

“乔戈·贝里沙已经以血还了他哥哥的血。”

“贝里沙家的人会去请求一个二十四小时的贝萨吗?”

“是的,当然。”

从那些高大石屋的窗户里,可以俯瞰村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现在夜晚已经降临了。火把的光看上去更加厚重了,仿佛凝固了一般。渐渐的,它变成一种深红色,像是从神秘的地心深处冒出来的岩浆,从上面溅出来的火花似乎是在宣告即将到来的流血事件。

四个人,其中一个要年长一些,朝着死者的家中走去。

“代表团将为贝里沙家请求二十四小时的贝萨。”有人从一扇窗户后面说。

“他们会答应吗?”

“是的,当然。”

虽然如此,整个贝里沙家族的人却都在准备自我防卫。到处都能听见这样的声音:玛拉什,马上回家去!肯,关上门。普林加到哪儿去了?家族里所有房屋的门,远远近近的亲属家的门,都纷纷被关上,因为这是危险的时刻,在受害者的家庭允诺两种休战期限中的任何一种之前,依照法典,科瑞克切家族,因为新流失了血,有权力对贝里沙家的任何成员采取报复行动。

所有在窗户旁看着的人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代表团再次走出。“他们会同意休战协定吗?”女人们问道。

终于,四个调停人出来了。讨论缩短了。他们并没有做出太多让步,很快就有人宣布道:

“科瑞克切家已经同意了贝萨。”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短的休战协定——二十四小时的贝萨。至于长的贝萨,三十天的休战协定,还没有人提到它,因为只有村里才能去请求——无论如何,唯有等到上一位受害人埋葬之后才能请求那项协定。

消息从一间房屋传到另一间房屋。

“科瑞克切家同意了贝萨。”

“贝萨被科瑞克切家认可了。”

“这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们有二十四小时不流血的时间。”一个嘶哑的声音从一扇百叶窗后说。

葬礼在第二天中午前后进行。职业的哀悼者们从远处赶来,按照习俗挠抓着他们的脸庞,撕扯着他们的头发。古老的教堂墓地挤满了参加葬礼的穿着束腰上衣的男人们。仪式过后,葬礼的行列回到了科瑞克切家。乔戈也走在这个行列中。起初他拒绝参加这个仪式,但最终他还是向父亲妥协了——是父亲鼓励他参加的。父亲说:“你必须去参加那个葬礼,你还必须去参加葬礼结束后的餐会,以纪念那个人的灵魂。”

“但我是杰克斯,”乔戈抗议道,“我是杀他的人。为什么我必须去?”

“自有原因。”他的父亲声明,“如果说今天的葬礼和餐会有谁不能不去,那个人就是你。”“但是为什么?”乔戈最后一次问道,“为什么我必须去?”但父亲只是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而乔戈最终也没有再问。

现在他走在哀悼者中,面色苍自如纸,脚步踉踉跄跄。他感觉人们扫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脸去,最后消失在河边的薄雾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死者的亲戚。他也许是第一百次在心里嘟嚷:为什么我必须在这儿?

从他们的眼神中看不出恨意。他们就像三月的天气一样寒冷,就像他自己昨天傍晚躺着等待他的猎物时那样心境寒冷,没有恨意。此刻这个新挖的坟墓、石质和木质的十字架——它们中的大多数是歪斜的——还有哀伤的摇铃声,所有这些都正中要害。他的四周都是那些哀悼者的脸——脸上留着他们的指甲弄出来的丑恶抓痕(老天,他想,他们怎么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让自己的指甲长得那么长?)、野蛮地散开着的头发、红肿的眼睛、沉闷的脚步。所有这些都是死亡的陷阱——正是他把他们招来的。而且似乎还不够似的,他还被迫加人到那肃穆的队伍里,缓慢、哀伤,如同他们一样。

他们穿着毡布做的白色紧身裤,接缝上的丝带几乎要碰到他自己的了,就像准备袭击的黑色毒蛇一样。但他是平静的。他已经被二十四小时休战协定很好地保护起来了,胜过任何库拉或城堡的窥孔的保护。他们的来福枪的枪管贴着他们黑色的束腰短上衣,竖直向上排列着,但是目前他们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射击他。也许到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了。如果村里为他请求了三十日贝萨,他就可以拥有接下来四个星期的和平了。然后……

但是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支来福枪的枪管晃动着,似乎要从其他的枪管中脱离出来。另一支枪管,一支短一点的,就在他的左边。还有其他的,都围绕在他身边。它们中的哪一支没准会……在最后一刻,在他脑中,“会杀死我”这几个字变了—像是要缓和其意似的—变成了“会对我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