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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遭遇到彻底哑口无言的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我,”他好不容易开了口,“呃,我,海蓁,嗯,那个……”

“这小伙子看上去有点智力发育迟缓啊。”彼得·范·豪滕对李德薇说。

“彼得。”她语带责备。

“好吧,”彼得·范·豪滕说着向我伸出手来,“无论如何,见到这样本体论意义上的不可思议生物我非常高兴。”我握了握他浮肿的手,然后他又跟奥古斯塔斯握了手。我在想“本体论”是什么意思。不过不管啦,我喜欢。奥古斯塔斯和我同属于“不可思议生物俱乐部”——我们俩,还有鸭嘴兽。

当然啦,我本来希望彼得·范·豪滕是个神志正常的老人家,不过这世界又不是批量满足心愿的大工厂。最重要的是,大门敞开,我已经迈过了通向《无比美妙的痛苦》结尾之后故事的门槛。这就足够了。我们跟着他和李德薇进了屋,路过一张只有两把椅子的巨大橡木餐桌,来到一个简洁得令人脊背发毛的客厅。这儿看起来就像个美术馆,只不过空落落的白墙上没有一张美术作品。除了一张长沙发和一把安乐椅(都是不锈钢和黑色真皮材质),房间里似乎一无所有。然后我注意到,沙发背后有两个大大的黑色垃圾袋,装得满满的,扎着口。

“垃圾?”我对奥古斯塔斯喃喃道,声音很小,我觉得其他人听不见。

“读者来信。”范·豪滕说着坐进安乐椅,“十八年来的读者来信。没法拆开。可怕极了。我回复的第一拨长函就是你们的,可你们瞧,让我落到什么地步。坦白地说,现实中的读者委实令我感觉索然无味。”

原来如此,所以他从来没有给我回信,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看到我的信。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还留着那些信,尤其是,还放在一间原本空荡荡的正式会客厅里。范·豪滕把双脚高高跷起,放到搁脚凳上,两脚交叉。他又指了指长沙发,于是奥古斯塔斯和我并肩坐下,但靠得不算太近。

“你们想吃点早餐吗?”李德薇问。

我想说我们已经吃过了,可刚开口就被彼得打断了。“现在吃早餐太早了,李德薇。”

“哎呀,他们是从美国来的,彼得,所以他们身体里的时间现在是午后了。”

“那么吃早餐又太晚了。”他说,“不过,既然说到身体里是下午之类的,我们应当来点儿鸡尾酒了。你喝不喝威士忌?”他问我。

“我喝不喝……哦,不用了,谢谢。”我说。

“奥古斯塔斯·沃特斯?”范·豪滕冲格斯点点头问。

“嗯,我不要了。”

“那么,就我一个人要,李德薇。请给我来杯威士忌加水。”彼得把注意力转向格斯,问道,“你知道在这个家里怎么做威士忌加水吗?”

“不知道,先生。”格斯说。

“把威士忌倒进玻璃杯,然后把水的意念召唤到脑际,再然后把真实的威士忌和抽象概念的水掺到一起。”

李德薇说:“还是先吃点早餐吧,彼得。”

他看着我们,用有意让人听见的低语说:“她觉得我酗酒。”

“我还觉得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呢。”李德薇说。话虽如此,她还是转身去客厅的吧台伸手拿了一瓶威士忌,往玻璃杯里倒入半杯,然后把酒拿给他。彼得·范·豪滕浅啜一口,在椅子上坐直身体。“这么好的酒理当以最好的姿势品尝。”他说。

我有些不自在地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也把脊背挺直一点,又整了整鼻管。爸爸总是告诉我,你可以通过一个人对待侍者和助手等服务人员的态度来判断一个人,如果这么看,彼得·范·豪滕很可能是这世界上最白痴的白痴。“那么说,你喜欢我的书。”他又啜了一口酒,对奥古斯塔斯说。

“是啊,”我代表奥古斯塔斯回答道,“没错,我们——嗯,奥古斯塔斯,他把来见你作为他的‘愿望’向基金会申请了,所以我们才能来这儿,听您告诉我们《无比美妙的痛苦》结尾之后发生了什么。”

范·豪滕什么也没说,只从杯子里长吸了一口。

一分钟之后,奥古斯塔斯说:“说起来,是您的书让我们走到一起的。”

“可你们没在一起啊。”他看都没看我地评论道。

“您的书让我们几乎走到一起。”我说。

于是他转向我。“你是故意穿成她的样子?”

“安娜?”我问。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有点儿吧。”我说。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皱起眉。“我不酗酒,”他宣布,声音高得没有必要,“我跟酒的关系是丘吉尔式的:我可以说笑话也可以治理英格兰,可以做任何事,只是不能不喝酒。”他瞟了一眼李德薇,冲酒杯点点头。于是她过来拿了杯子又去了吧台边。“只要意念的水哦,李德薇。”他发出指示。

“嗯,知道。”她说,这次口音听起来几乎是地道的美国音了。

第二杯酒上了,范·豪滕又一次满怀敬意地挺直了脊背。他踢掉了拖鞋,脚长得真难看。他基本上已经把我心目中什么作家的非凡天赋之类的东西整个毁掉了,但他手里握着答案。

“那个,嗯,”我说,“首先,我们想发自真心地感谢您,昨天晚上的那顿晚饭还有……”

“我们昨天付钱请他们吃晚饭了?”范·豪滕问李德薇。

“是的,在橙意餐厅。”

“啊,对了。唉,相信我,你们应该感谢的不是我而是李德薇,她在替我花钱方面具有极其出众的才华。”

“我们荣幸之至。”李德薇说。

“那个,无论如何,谢谢。”奥古斯塔斯说。我可以听到他嗓音里有几分气恼。

“既然都来了,”过了一会儿范·豪滕说,“说说吧,你们的问题是什么?”

“呃。”奥古斯塔斯说。

“这孩子笔头上看着很聪明的呀,”范·豪滕对李德薇说,“也许癌症已经在他脑袋里抢滩登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