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8页)

至于说到我本人,这些经院哲学学者们的胡编乱造,自然不能迷我很久。它们对于我,就像对于刚入校的一个新生那样,只能在最初的时日让我觉得挺开心,可是这些神学著作都有一个挺糟糕的特征:它们彼此之间一本与另一本十分雷同——故而,与莱娜塔一同度过阅读的时光很快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并非愉快的义务。我对莱娜塔的爱,由于她初次见到的幻景的影响而突然复苏起来,现在重又泯灭下去,就像那只被什么人突然推了一推的皮球,但它终归不能在石板道上自由自在地滚动了。没过多久,我与莱娜塔在她的屋子里所营造起来的这种修道院似的生活——祈祷、下跪、倾倒、斋戒——就开始让我觉得是某种很不得体的假面舞会。于是,我开始躲避这种戏耍了,我不想再去伴同莱娜塔上教堂了,每当我们可以坐下来攻读时,我就找出各种借口出门去,我常常很不客气地中断那些虔诚的交谈,夜间,当我听到莱娜塔的房间里传出她那压抑住嗓门的号啕声,我不再赶紧奔到她那儿去了。后来,我不能克服也不想去克服自己心愿的那一天终于降临,这个心愿就是——回到阿格涅莎身边去,这就犹如从那透过彩色花纹的玻璃而在教堂里成十字形交织着的鲜红的与碧蓝的光线中走出来,一下子置身于明朗清澈的空气中一样。

这一天,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预见的,如果不说它决定了我们俩的命运,那么,也应当说,它对这命运作出了预言。这一天,莱娜塔一大早就上大教堂了,我留在住所等她,一直等到中午,突然间——这几乎对于我自己也是出乎意料的——我走出住所,走上了街,并不是没有几分窘迫,但还是径直奔向我所熟悉的维斯曼的家,我像一个有过错的人似的,敲了敲大门,阿格涅莎以其一如既往的礼貌接待了我,只是对我说了这么几句:

“鲁卜列希特先生,您这么久都没上我们家来,我已经寻思过,您那儿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哥哥禁止我探问您的情况,他说,您那儿想必是有一些原因的,但是一个正派的少女是不应当去知道的——真是这样的吗?”

我反驳道:

“您哥哥那是跟您开了一个玩笑。这只不过是在我的生活中来了一些失意的日子,而我是不想用那忧郁的脸色让您伤心的。但今天我的心情变得过分沉重,于是我上您这儿来,想沉默一会儿,想听听您的声音。”

我的确兑现了我所说的,在阿格涅莎那儿我几乎一直默默无语,而这少女没隔一会儿就调整过来了,重又进入那种与我亲昵的状态,她像屋檐下的燕子那样叽叽喳喳地对我絮叨起来,叙说着不久前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小新闻:什么邻居家的狗死掉啦,什么在星期日午祷后发生了一件令人可笑的事情啦,什么前不久在她哥哥这儿与教授们聚宴狂饮啦,还有什么人家从法国给她寄来一块很不一般的、染成三种颜色的丝绸啦——还有许多其他诸如此类的小新闻,这些新闻虽小,但它们逗引我尽情微笑。阿格涅莎的话语就像森林中的小溪那样轻盈自在地流淌。她说得那么轻松,因为生活的全部印象与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切话语,都是从她的身心轻易地溜出,并没有挂破什么地方,留下什么伤痕,我听她说话时心里也十分轻松,因为没必要去思索,也没有必要特别留神,完全可以松开自己心灵的缰绳,松开我平日常常不得不勒紧的缰绳。从阿格涅莎那儿出来时,像往常一样,我重又精神饱满,性灵清新,犹如承受了海边轻风的吹拂,心境重又平和宁静下来,仿佛是对那长满蓝色的矢车菊的黄灿灿的庄稼地作了许多许多的静谧的观赏。

回到住所时我撞见莱娜塔在读书,正在仔细地琢磨贝尔托里德·莱根斯布尔格斯基的某一篇布道辞,这篇布道是用古老的语言写成的。莱娜塔的脸色是这么严峻、目光是这么安宁、嗓音是这么矜持——所有这些与阿格涅莎身上的那种稚童般的无忧无虑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差,以致于我的心仿佛被谁用钳子夹了一下。也就在这会儿,一个念头带着那种绝对不可征服的气势在我心中孕生了:我极欲得到那个原先的莱娜塔,不久前的莱娜塔,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她那些狂热的举止,她那些一发而不可止的亲热,她那些温柔可心的话语——这一欲望竟是这样的强烈而深切,这样的刻骨铭心,我都准备为满足它而付出任何代价,在这种时刻,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整个的后半生全部交出去,以换得那欢爱云雨如胶似漆的一瞬间,然而,这一瞬间又让我觉得它是不可企及的。

我向莱娜塔扑将过去,在她面前跪下,就像在那美好的、但却久远的时日里那样,我开始亲吻她的手并且申诉起来:我无限深情地爱着她,这些日子里,由于她那严厉的、不让人接近的做法我已经难受得要命。我说,我已经从阴森森的地狱脱身,本打算走向彩虹夺目的伊甸园,就像亚当不会享用至上的幸福一样,我现在就站在天堂的大门口,门卫手执亮光闪闪的宝剑,正拦住我回去的路,——我同意马上就死去,如果能再一次容允我去嗅一下伊甸园中百合的香。我当时就清楚,即便在这一瞬间,我说的也并不是真心话,我是在重复过去的话语,但是,谎言也是那种昂贵的代价,我当时一心指望用它去买来莱娜塔的充满爱意的目光与亲亲热热的接触。我甚至不惜动用一些更不得体的诱惑手段,想方设法使莱娜塔的意识变得迷迷糊糊,千方百计在她身上重新激活起对情欲的神往,因为我这时,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她的激情的沐浴。

我不清楚,究竟是我的这一番话语的艺术占了上风,还是在我本人身上当时就燃烧着太多的欲火,这欲火不可能不溅洒到莱娜塔的身上,不可能不将她也煽燃起来,或者,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她身上那种被理智的大石块所强行盖压起来的激情的力量,终于奔突出来——反正只是在这天晚上,爱情女神才能再度降临再显辉煌,她那长着金翅膀的儿子(3)又能得手而吹燃起他那彻夜通明的火炬。我们俩是带着那样的火热而互相依偎在一起,是怀着那样一种温柔的残酷而寻觅着接吻与拥抱,仿佛这是新婚之夜,仿佛这是初尝禁果,在被幸福醉得飘飘欲仙的状态中,我觉得,我们这并不是躺在我们熟悉的房间里,而是置身于沙漠中的某一个地方,在荒凉的悬崖上,在海岸峭壁上的石洞里,我觉得,天上的闪电与森林中的女神都在为这种结合而欢呼致意,就像它们当年为埃涅阿斯(4)的结合而欢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