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8页)

然而,在那一夜,我可以确信,莱娜塔说她的一生似乎断裂成两半,这种话并不是轻率地说出来的:清晨,第一道朝霞闪现时,莱娜塔就把我叫醒,只见她的脸上洋溢着奇怪的庄重神态,她要我扶她起来去做早祷告。我听从了,不由自主地服从她的声音中所有的那份严峻与清晨所有的那份寂静,急匆匆穿好衣服的莱娜塔迫使我领她上圣·泽泽尼教堂,尽管她还十分虚弱,只能勉强地挪动两腿。一进教堂,她就跌到读经台上。在这宫殿般五彩缤纷与金光灿烂的氛围中,莱娜塔永不满足地祈祷着,热泪滚滚,一直流到祷告完毕,仿佛那最后一位罪人,在寻求宽恕罪孽。看着她那份热忱,我方才明白,在莱娜塔的心里发生的,远非那稍纵即逝的波动,而是已经完成了某种巨大的转折,那种影响深远的转折,这转折一下子改变她的全部思想、情感、欲望,仿佛是按照一个新的方案把她的全部存在,把她整个人都改造了一番。

的确,由此而开始了一种不论是对于莱娜塔还是对于与她在一起的我而言都同样如此的、完全崭新的存在。有时我觉得,如果说,在莱娜塔先前向我显示的那些面目之间还可以找到某种统一性,那么,她的新形象则完全属于另一个女人。这不仅是指,莱娜塔现在所说的话语不同于她过去所说的,我现在都辨认不出来她说话、行动、与人们交际的新方式了,辨不出她的嗓门的音调,辨不出她的步态的声响,甚至,连她的面孔也分辨不出了。但是,就在这种情形下,我让自己回想起莱娜塔先前向我讲述她的童年时所说的那一切:她怎样一整夜一整夜在通宵达旦的祈祷中打发时光,她怎样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走到冰天雪地中,她怎样用鞭子抽打自己或者用刀刃剪尖去刺扎自己的乳房;我还回想起她在我们俩航行到科隆城时所搭乘的那条驳船上说的那句话:“我们大家,每一个人,最好都该去承受一次惊心动魄的惊吓,并且该像那小鹿逃避猎人追赶那样,逃进修道院里的修道小室”——于是,我明白了,所有这一切在莱娜塔的身上早已植根,先前她心中已有这些思绪,只不过被遮掩了——犹如身体被偶然的衣服所遮掩。

为了把我与莱娜塔共同生活中的这最后一段的情形描述出来——哪怕是粗线条地勾勒出来,我首先应当说明的是,莱娜塔往她自己的悔过中,投入了她先前往自己的哀伤中所投入的那份狂热,后来,则是她素有的那股激情。在重新见到马迪埃尔的幻象之后那最初的日子里,有一天,她萌生起要去忏悔的念头,不论我如何警告她千万不要做出这类危险的举动,她还是上我们教区的教堂实现了自己的这一番意图。我不清楚,莱娜塔是否向我们的神父对她自己的罪过作了毫无保留的忏悔,在那些罪过中——尽管它们被披露出来——绝少有什么大的罪衍会把她送上那焚烧女妖的篝火之上,可是,回到住所后,莱娜塔显示出深受感动的神态,她噙着眼泪,告诉我神父施发给她的惩罚。从那天起,她就一丝不苟地执行这惩罚,她没有一个早上不去那里做弥撒,每一个教堂的钟声她都用祷告来迎接,每一天晚上她都要在读经台旁祈祷到手脚发麻,身心交瘁,她一一履行给信徒们规定的全部斋戒——星期三、星期五、星期六都成了斋戒日,有时候,深更半夜中,她突然跳下床来,再一次狠扼手腕,放声号啕,祈求宽恕罪孽。莱娜塔并不满足于神父向她指点的那些惩罚与考验,她一心渴望千方百计地去增强自己的功勋,以便更全面地表现自己的悔过,也许,还是为了更快地祈求到对自己的宽恕。她凶猛地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我不止一次地拦住了她,由于疲劳而失去了意识的她,不止一次地从地板上挣扎起来,还要去做祷告,有一回,我甚至从她手中夺出一把匕首,她硬是用那把匕首在自己的乳房划出一个血糊糊的十字。在这些时刻,莱娜塔的表情总是幸福的、稚童一般的,在这种时刻她柔顺地恳求我:

“鲁卜列希特,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我这会儿真舒服,我这会儿真舒服!”

莱娜塔在其专心悔过的最初日子里,对我的态度是平稳而亲热的,就像勃尼基蒂昂斯基修道院里的女修士对待男修士那样,她不再强声恶语地驳斥我,在一些小事情上对我言听计从,但在所有重大的举措上,她坚定地恪守她自己的航向。自然,莱娜塔弃绝了情欲的任何一种形式的诱惑,她甚至不允许我去碰她的身体,现在谈起尘世的爱情时,她总是带着那么一种冷漠,犹如任何一个经院哲学家那样无动于衷。

莱娜塔执拗地规劝我与她一同去悔过,她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央求我也去做这种事,犹如一个善良的修女,或者,带着一些恐吓一个劲儿地赌起咒来,犹如一个布道者——但是,在我心里,在雅科夫·维姆费林格已经播入其种子的地方,这类吁请不可能得到响应。我这个人整个一生都在内心深处坚定地珍藏着对造物主对世界的设计者的活生生的信仰,对造物主的神赐予救世主基督那赎罪的牺牲的信仰,可是,我任何时候也不曾同意:真正的宗教需要外在的表现。如果天主上帝让人们去掌管大地——在大地上,只能通过斗争与劳动才可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在大地上只有那些热烈的情感才可能带来真正的快乐——那么,上帝的正义感本身就不可能要求我们拒绝劳动、斗争与激情。况且,修士们的所作所为——这些真正的披着羊皮的狼,他们早已成为过街老鼠,早已被所有的讽刺之箭戳击得体无完肤——足以表明,那种游手好闲与不劳而食的生活是很少能够接近圣灵的,尽管就站在祭台旁边,尽管每天都去做弥撒,也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莱娜塔沉湎于她的悔过中所带有的那份真诚,那种迷恋,倒是大大地激活了我心中对她的感情,使我在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或者,甚至是十来天的期间一直装模作样,仿佛我也在体验她所体验的那种东西,因而我极想不离开她身边:去分享她的全部时光。我与莱娜塔一同上教堂;我再一次倚靠在圆柱上,用目光跟踪她,看她怎样把头垂向祷告书;我听着唱诗班那节奏纡缓的歌唱,就无望地想象着,这是墨西哥的森林在我们周围发出呼啸。莱娜塔唤我过去与她一块儿祈祷,亲热地跪在我身旁,温情脉脉地请求我,跟着她去重复圣诗与赞美歌的词语,这些时候,我也不拒绝她。莱娜塔很想对她在过去的生涯中所干下的一切事情都作一番悔悟,我也没有阻拦她。她跪在我面前,一连好几个小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诅咒着自己与自己的行为,向我披露她那耻辱的经历。我觉得,在这种披露中,她找到了一种特别的甜美,于是,她一个劲儿地对自己那些最见不得人的罪孽进行指控,在那些罪愆中她并不是有罪的,她这是存心要把那些最令人羞耻的、但纯属编造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