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7页)

我刚刚说完那命运攸关的几句话,莱娜塔立时改变了她自己的全部言谈举止。她忽然注意到,我刚刚经历了相当长的旅途的颠簸,现在很累,很疲惫。于是,她立即显示出在这之前在她身上是那么罕见的关切劲儿,奔过来给我脱下旅途上的着装,给我端来洗脸水,给我弄来晚餐的食物与葡萄酒。突然间,她在我身边看上去就像那最贤惠的、关心家务的妻子在服侍其心爱的丈夫,或者,就像姐姐在照料她的生病的小弟弟。她不再去谈亨利希伯爵,仿佛忘掉了我们刚才那残酷的交谈,忘掉了我的誓愿。在晚餐后,莱娜塔开始询问我这次旅行的情形,对我所经受的、所遭遇的一切都感兴趣,与我共同议论阿格里巴所说的那些玄理,这就像先前我们在一起研读探究的那些幸福的时日。当我透过窗户瞥见天色已经漆黑的时候,我立即凭内在的感觉意识到,我们已经跨越了午夜的槛,这时,我想亲吻莱娜塔的手,然后就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她却像未婚妻那样,垂下目光,悄声细语地对我说道:

“为什么你今儿不想留下来与我在一起?”

我得坦白,这一质询立时使我的心脏停止了搏击。已经很有些时日,莱娜塔再也不曾允许我在她身旁过夜了,在好几个星期里,我只好把我们俩先前的那份亲近当成不可企及的幸福去追忆。然而,你瞧,就在我不敢幻想留下来与莱娜塔在一起过夜之际,就在我克服这悲哀而与她道别之际,她突然向我提出了这样的质询,仿佛她这是在嗔怪我以自己的离去而使她蒙受了委屈!

我记不得,我当时怎样回答了莱娜塔,我只清楚,我们俩厮守在一起,而且这一回,莱娜塔并不愿让我躺在紧挨着她的床边临时搭建的那个木板上,而是唤我上床与她肩并肩躺着,这情形又像我们俩相识那最初的时日。更有甚者,一俟我躺下,莱娜塔立即开始把她的整个身子向我紧紧地偎依过来,这一回她果真像一位情人那样动作起来,她亲吻着我,寻觅着我的嘴唇、我的手,寻觅着整个的我。我一边闪开来,一边对她说,她不应当诱惑我,这时,莱娜塔这样地回答我:

“我应当!我应当!我现在就愿与你在一起!今儿我就是想要你!”

就这样出乎意料地实现了我与莱娜塔这第一次结合,这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结合,这事竟发生在我对此最不太指望的那个日子里,竟发生在那次最不大可能引向这种结合的交谈之后。那一夜成了我们俩的新婚初夜,这一夜降临之前,我们俩曾仿佛兄弟与姐妹那样同床共枕一块儿度过了不少个夜;这一夜降临之前,我们俩曾仿佛谦谦君子式的朋友,在同一个屋檐下邻居似的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突然降临的幸福,反倒让我感到几分痛楚,我已经觉得是不可能的事情竟终于发生,这真让我一时承受不住。我发懵了,我醉倒了。已经疲乏已然困慵的我,俯身向莱娜塔,贴近她的双唇,欲用亲吻来表示对她的感激,感谢她给我带来的激动与欣喜——可能在这时,我突然看见她的眼睛中再次充盈着泪水,那泪水正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她的嘴唇已被微笑而扭曲,被那疼痛与无望所生的微笑而扭曲。我叫喊起来:

“莱娜塔!莱娜塔!难道你这是在哭?”

她用她被压抑的嗓子回答我:

“吻我吧,鲁卜列希特!亲我吧,鲁卜列希特!须知我已经委身于你啦!须知我已经把我的全部身子都交给你啦!吻吧!亲吧!还要!还要!”

我几乎坠入恐惧之中,脸朝下跌到枕头上,自个儿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发响,但是,莱娜塔把我强行拖拉到她身上,强使我成为她那拷刑中的活生生的工具,一个自愿的但浑身却不停地哆嗦着的刽子手,这种刽子手在蹂躏着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这种刽子手的欲望难以满足,他卷进了男女欢爱时由温存而生的魔轮,他被钉上了两性亲和时由云雨而生的十字架。她在欺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她那假装的温柔,用她也许还不是人为的但却不是为我准备的激情,恣意纵情地诱惑我,她把她自己的身子抛进火堆里,扔到锯条上,她由于那极乐而快活得呻吟起来——那极乐来自于对疼痛的感受,她由于至上的快乐而高兴得哭泣起来——那至上的快乐来自于鄙视自身。这种放浪形骸的、在性爱与幸福之中的戏耍,一直延续到天亮时分,在这种戏耍中,甜美的亲吻变成锋利的刀刃,召唤人们去享受快感的吁请——变成了法官口中严厉的威胁,激情的甘露——变成了斑斑血滴,而我们那整个婚床——变成了阴森森的刑讯室。

这一个晚上,人家曾以爱情的名义要求我去杀人,这一个夜间,人家曾以激情的名义要求我承受折磨,这一个晚上与这一个夜间,是我一生中所遭遇到的谵语梦魇中最为可怕的一个,而我在精疲力竭的状态中沉入其中的那个磁磁实实的一觉,使我终于摆脱魔鬼似的折腾与恶魔肆虐的场景的那一觉,却给予我莫大的恩赐,那恩赐,要远远甚于世界所有的主宰者们所能给予的。

早上我醒来时那种疲惫感更为强烈,即使在地下牢房里被囚禁半年也不至于这样精疲力竭,身心交瘁:我的眼睛很勉强才能对着光线睁开,我的意识混浊模糊,犹如粗劣的玻璃镜面。可是,莱娜塔这女子在其心血来潮之际,全身常常好像是由金属材料构成的,既坚硬而又有弹性,在这种状态中,她是不知道什么倦怠的,当我醒来后第一束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她的目光依旧是昨夜那个样子。在我心目中,一切尚且还是那么混浊那么迷离,我就要萌生出疑心:我们俩是否还活着,可是,莱娜塔已经在召唤我,以那毫无怜悯之心的执拗在召唤我:

“鲁卜列希特!到时候啦!到时候啦!我们现在就应当上亨利希那儿去!我要你赶快把他杀死,今天最好,最迟也是明天!”

她不让我有机会反悔,她催促我赶快下手,仿佛在海难发生的关头,在船上的幸存者必须赶快行动,多耽误每一分钟就少一条生路——现在,我也正是以伟大的阿尔贝特所发明的那种“机器人”(1)的绝对驯服的精神,去执行指令。我没有去争执,我尽力使我的着装雅观一些,佩上我那把长剑,就跟随莱娜塔出发了,她领着我沿着清晨空荡荡的街道穿行——她默默无言,对我的言语一句也不予理会,仿佛这是在执行某种异己的主体那不可克服的意志。我们终于来到爱德华·施泰因的寓所门前,这座房子很大,富丽堂皇,阳台设计得很灵巧,窗户上带有雕塑边饰。莱娜塔仅仅从口中吐出一个词“在这儿”,冲着我用手指了指那扇沉重的、带有雕刻的大门之后她很快地转过身而走开了,好像是把我一个扔下让我面对自己的良心。我并没有去看莱娜塔走向何方,不过,我当即就感觉到,她不会走远,而肯定是躲在她最先遇到的那个拐弯处,在那儿她准备着到时候一下子扑过来,从我这儿立即攫取那大功告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