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7页)

这时我问道,亨利希伯爵何以能说,莱娜塔把他从天上抢夺了下来?难道不是他自己自愿地把她带到自己的城堡里,以便与她生活在一起,就像与妻子在一起,与亲近的人在一起?在那个时辰,莱娜塔心中平素所有的堤坝,均被她那痛苦的山洪的急湍湍而下的浪头给冲垮了,所以,她甚至都不去做出那自卫的尝试,脸朝下跌到我的膝盖上,带着某种极度的、对她来说是这样不习惯的真诚而叫喊起来:

“鲁卜列希特!鲁卜列希特!我对你隐瞒了最重要的东西!亨利希从未寻求过人的爱情!他一生任何时候也不应当去接触女人!这是我,这是我迫使他背叛了誓言!不错,我把他从天上抢夺了下来,我剥夺了他的最美丽的理想,正是为这事,他现在鄙视我,仇恨我!”

我继续小心翼翼地向真相逼近,犹如野兽偷偷地向猎物窜过去,我用一个又一个的询问,一点一点地探明莱娜塔心中所珍藏的那有关亨利希的一切,对这一切,莱娜塔当初在讲述自己遭遇与经历的时候对我隐瞒了,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三个月的日子里她一次也不曾说漏了嘴。我打听出来了,那亨利希是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进入这个团体时通常总要立下誓愿恪守童贞。这个团体应当去巩固基督教世界,但不是靠教会。而是凭更为紧密的性灵之箍,它应当比皇帝比至圣的神父还更加威严地成为整个人间生活运行的主宰。那亨利希幻想,他将被推选为这个团体的首领,他将为那载运着人类的单桅大帆船领航,使之从恶的深渊中驶出,而走上真理与光明的航道。他召唤莱娜塔跟随着他,只是把她当成他进行新的、神妙的魔法试验的助手,因为他需要一种很特别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只隐藏于某些人身上。但是,莱娜塔在把亨利希视为她的马迪埃尔的化身时,一心带着一个目的去接近他——控制住他,不择手段,让自己的那些欲望获胜。那亨利希在一个不太长的时期里,其理智之目也曾被情欲之光照瞎了,但是,在这之后他就为所发生的事儿深感恐惧,而陷入那苦涩的懊悔之中,于是,他从自家的城堡里跑出来,就像从那闹起瘟疫的国家逃出来。

对事件的这样一种阐释,让我觉得比莱娜塔先前向我提供的那一种,要逼真得多——于是,在我终于把她所讲的那个故事的单个线索连接成一个整个之后,我就问她:

“如果你自己都意识到,你在亨利希伯爵面前是有罪的,因为你剥夺了他最美丽的希冀,夺去他一生的神圣的目标,那么,你又何必对他恨你这事而感到惊讶呢?”

莱娜塔慢慢地从地板上抬起身子,用突然间泪水就全干了的眼睛瞥了我一下,然后,以一种全新的、坚定而铿锵的、犹如钢铁中锻打出来的嗓子说起来:

“我,也许,根本就不惊讶。我,也许,倒由于亨利希恨我这事而高兴。我哭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失去他,我并不感到可惜,但我过去竟然能够那样地爱着他,那样地委身于这人,这使我感到又羞耻又苦涩。我本人现在恨他!现在我终于准确地看出了我早就疑心早就在猜测的东西。亨利希把我给骗了!他——仅仅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对这种人是可以去诱惑的,也是可以去毁灭的,可是我,在丧失理智的状态中,竟然想象他——是我的天使!不,不,亨利希——仅仅是伯爵奥泰勒海姆,他那个团体的一个毫无成就的首领,而我的马迪埃尔——则是住在天堂上的、永恒地纯洁的、永恒地漂亮的、永恒不可企及的!”

莱娜塔将双手合起来,掌心相向,就像祈祷时那样,而我则认为这个瞬间是我向她表白的最佳时机,是我把自己在从波恩回返的旅途中所幻想的所谋划的一切向她倾诉的最好时机。我说道:

“莱娜塔!如此说来,你已确信,那亨利希伯爵——并不是你的天使马尔埃迪,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此人有一度曾爱过你,而你呢,则差不多是由于一时的迷惘也爱上了他。现如今,这一爱情在他身上已经熄灭,恰如在你身上也不见其踪影,你的这颗心,莱娜塔,已获自由。那你就回想一下吧,在你身旁存在着另一个人,你这颗心对他来说要比那墨西哥所有的金矿还要宝贵!倘若你能够怀着平静的心,即便是没有激情,向我伸出你的手,并向我作出未来忠贞不渝的许诺,我将接受这颗心,犹如一个不幸的乞丐接受国王的施舍,犹如一个苦行修士接受自天而降的神赐!为此,我再一次,莱娜塔,我再一次在你面前跪着——而把你自己那全部可怕的过去化为转眼即忘的梦,这事也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愿意。”

莱娜塔在我说完这些话之后站起来,挺直了身体,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这样说道:

“我将做你的妻子,但你应当把亨利希给杀死!”

我不禁往后倒退了一步,我追问了一句,我这是不是听错了,因为莱娜塔再一次通过几句话把我对她的全部印象与评价一一翻检了一遍,就好像正在翻检口袋的小孩,使装在口袋里的全部东西哗啦啦全都散落到地面上。听到我的追问,莱娜塔用平静的声音对我重复起来,但看出来,处于极度的激动状态:

“你应当杀死亨利希!他把自己当成另一个,当成高不可攀者,在这之后他岂敢活下去。他从我身上偷走了我的温存与我的爱情。杀死他,杀死他,鲁卜列希特,那时我就是你的人!我将对你忠贞不渝,我将爱你,我将跟随你,随你上哪儿去——既在这尘世的生存中,也在那永恒的圣水中,在那儿会向我们俩洞开那必由之路的!”

我反驳道:

“我——并不是受雇佣的杀手,莱娜塔,并不是那不勒斯人,我不能躲在角落里伺候着伯爵然后举起匕首朝他的背部猛地扎下去:名誉不允许去干这等事的!”

莱娜塔回答说:

“难道你找不出一条向他挑战的理由?你上他那儿去吧,就像你去找阿格里巴那样,你去侮辱他,或者迫使他来侮辱你——难道说,一个男人要杀死另一个男人的手段还少吗?”

这番话里让我震惊的,首先是对阿格里巴的提及,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深信,莱娜塔对这尘世上的一切都不动心,不会知道我那趟旅行的目的。至于说到那个要求本身——去杀死亨利希,假若我真的去声称,说这种事令我惧怕,那我就是在玩弄虚假的花招了。让我窘迫的只是莱娜塔出语突兀,但在我内心深处,她的这些话立刻得到同情的回应,仿佛是什么人站在那深不见底的岩洞口而敲击着铜盾牌,于是,那多声部的回波,便许久许久地重复着这敲击声,回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莱娜塔着手一步步地逼我就范,就像对付那个被驱赶进狭谷中的死敌那样狠心,从我口中夺得同意,就像豹子从别的动物的爪子下夺得一块肉那样高兴——这时,我并没有顽强地抵抗,几乎只是摆出抵抗的架势,而许下了她所期待的誓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