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8页)

从天空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当午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斗起胆子对莱娜塔发出吁请: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啦?您已经很累了;人家也把午饭给我们准备好了。”

但是,莱娜塔却以鄙视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回答道: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饿了,那就去你的吧,去吃你的午饭吧;我可不需要这个。”

很快,我们那没完没了的、从一条街道奔到另一条街道的找寻又开始了。但这一回的奔寻随着每一个钟点的推移愈来愈紊乱无序了,因为这一回莱娜塔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尽管她还在以她的顽强、以她的固执去履行自己的决定:打量着每一个路人,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放慢步伐滞留片刻,时不时地对着人家的窗户瞅一瞅。我们就这样匆匆地奔寻着,只见一些熟识的楼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们的大学,我的同窗通常栖居于其中的寄宿学校宿舍,克涅克校舍,拉甫林基耶夫斯卡娅校舍,后者就在第十六栋(14)那儿,以及其他一些教堂:那有着五个塔顶的万神寺、圣·克拉娜教堂、圣·安德列教堂、圣·彼得教堂。虽然早先我对科隆就很熟悉,但从这一天起我却是这样地了解了这座城市,仿佛我就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并且整个一生也都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从未离开这城。我还得直说出来的是,我这样的一个久经沙场的男子汉,这样的一个习惯于在草原上艰苦跋涉,也曾几天几夜马不停蹄地追击逃窜的敌人,或者相反,自己遭到人家追杀而仓促逃命的军人,这一回在街道中的穿行竟使我感到精疲力竭,并且几乎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莱娜塔看上去还尚无倦意,挺有精神,她锐气未减,神情无变:这女子的身心已全然被那种一心寻觅的疯颠劲儿给控制住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劝动她。我现在已记不起来,当时究竟是在穿过哪些角落,绕过多少圈子之后,我们才在傍晚时分发现自己再次来到大教堂附近,就在那儿,最终被征服的莱娜塔一下子跌倒在一块石头上,偎倚在墙壁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我在距她不远的一个地方坐下,也不敢开口,整个身子骨都散了架,那股令人麻木的疲乏一下子灌进我的四肢,犹如浓缩的锡水。这时,我发现我眼睛的上方悬挂着大教堂门廊的一部分,那是个灰色的巨型建筑,它的顶部是临时搭建的,顶部的那些塔尚未开工,但其构架本身已显得十分雄浑庄重——无论这事有多么奇怪,但就在我仰视这建筑的一刹那,我忘掉了自己的处境,也忘掉了莱娜塔,更忘掉了饥饿与疲惫,而开始仔细地思索着这大教堂与它的建筑。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那时在脑海中细细地琢磨大教堂的建筑设计图,这图在早先我曾有机会见到过,我细细地琢磨有关大教堂的建筑的故事,自言自语地叫起那名声极高的大师格拉尔德(15)以及主教大人亨利希·冯·维尔涅勒布格(16)的名字。那时,我的脑海中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一建筑注定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完工,不会以其真正宏伟的规模而矗立起来的,犹如它的兄弟,在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在米兰的圣母圣诞教堂。这是由于:要把那些沉重的负荷——而那重荷乃是使一座教堂完工所必需的——撑起来,升上去,要把那些精心构想出来的箭楼似的塔完美地造出并架设在空中,这样的一些工程,远远超出我们的力量与资金。如果什么时候人类的科学与建筑艺术达到了那样完美的水平,能使所有这一切变得真正可能,真正容易,那时,人们自然也就十有八九地失去这一原初的信仰,进而也就不愿去从事这一劳作,不愿费心费力而使上帝之屋高高耸立起来了。

我的这一番沉思被莱娜塔亲自打断了,这一回是她简短又简单地冲我开口:

“鲁卜列希特,我们回去吧。”

我吃力地站起身来,跟在莱娜塔后面走着,犹如戴上了镣铐,不过,那一路上我并非没有几分轻松的设想,今儿这一天该要发生的也总算到此收场了。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可是想错了:那令人震惊的,还在前面暗中等待着我们呢。

我们终于摸回住处,我立即吩咐玛尔塔给我们备饭,可是莱娜塔几乎什么也不想吃,好像是费很大的劲儿才吞下几粒煮熟的豆子,喝了至多也不过两小口的葡萄酒。过后,在全身乏力的状态中,她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挣扎到床边,四肢朝天跌入床上,犹如一个瘫痪者,有气无力地推开我的触抚,对于我的所有话语一味地以摇头来作答。我呢,靠近过去之后就在床头跪下,默默无言地凝视着她的眸子,那双眸子时不时地突然停止转动而失去一切蕴藉与表情——我就在这样的状态中许久地静观着,从这以后,这种状态在好几周内都不时地重现,它对我来说已成为一幅很寻常的场面。

就在我们那样疲乏地沉入黑暗与寂默之中,仿佛沉入某种黑洞洞的深渊之中的时候——突然间,在我们的头顶上,对着那墙壁,爆响起一种奇怪的、前所未闻的“笃笃笃”的敲击声,我惊讶地移动着目光,因为除了我们俩,这房间里再没有什么人,起初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隔了一会儿,当那种敲击声又一次响起时,我就悄悄地问莱娜塔:

“您听到这敲击声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莱娜塔却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腔调回答我:

“这没什么。这是常有的事,这是——一些小东西。”

我没听明白,再次问她:

“什么小东西呀?”

她平静地回答我说:

“一些小恶魔呗。”

当时,我对这种回答太感兴趣了,尽管我也觉得打扰已经精疲力竭的莱娜塔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还是斗起胆子向她打听这事,因为看得出来,她知道这颇为奇妙的事儿,而对它我却仅仅具有非常朦胧的概念。莱娜塔很不情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非常吃力地吐出词语,告诉我:那些低贱卑劣的恶魔,总是在某些人的周围转悠,有时还让人知道它们的存在,那些人尽管有神圣的祈祷或者天堂里的监护者出面袒护,也不能防卫这些恶魔的侵害,不能不承受它们的影响——敲墙声、敲击各种东西的声音,或者,甚至搬移各种家具、文具与用品。莱娜塔在向我作这些阐说时还补充道,每当她与马迪埃尔接近时,每当她的眼睛洞见那神秘世界时,她本人甚至都能亲眼见到这些精灵,这些精灵总是有模有样的,像人总有形体那样,而它们的衣着,则与天使们的衣着形成鲜明对照,它们身上的斗篷不是浅色、亮色的,而是深色、灰色,或是像烟一样的黑色;不过,它们好像也被某种光轮环绕着,它们移动时不是走步,而宁可说是一种没有声响的漂游,它们消失时也很特别,是一种顿然间的溶化,犹如云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