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页)

这时,我决定打出虚情假意这张王牌。于是,我就这样对她说道:

“高尚的女士!骑士的职责不允许我在傍晚时分把一位女士独自一人留在她陌生的人群之中。黄昏时分的街市上不是没有危险的,既可以遭遇强盗,也可能碰上那没有职业没有身份的游荡鬼。在值更的警察面前我并不害怕露面,因为我不知道我这个人犯下了什么罪,但对现在从您身边走开这事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结束这场争执吧,我向所有神圣的事物发誓,如果明天早晨您还有您现在的这个愿望,我一定会给您提供绝对的自由,我不会以自己的在场而让您腻味了,并且也决不设想去跟踪您去向何方。”

想必是明白了我不会让步的,莱娜塔吐出了那样一种无所谓的叹息以示屈从我的意志,这种叹息通常是在那痼疾在身的重病人那里才可以听到的,对他们来说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她猛力甩了甩风衣,好让风帽把脸掩住,之后,就迈开腿,跟着我踏上了去穿越一道道城门的征途。我嘱咐那挑夫把行李运到我认识的一位寡妇家,那寡妇名叫玛尔塔·鲁特曼。那女人在丈夫死后就靠房产为生,即把家中的房间出租给路人而挣得一些收入。她家位于泽济尼教堂附近,她有一栋一楼一底的楼房,但这楼房并不高,很古老,她本人栖身于楼下,而用二楼去换钱。上她家得穿过整个城市,在那从一条街拐到另一条街的全部行程中,莱娜塔一语不发,也不曾把她头上的小风帽的帽檐拨弄一下而露露脸。

令我惊讶的是,玛尔塔在黑黝黝的水手身上立即认出了当年那个没有胡子的大学生——在那久违了的岁月里在她家狂饮纵乐的小伙子。她将我认出时,由衷地高兴,犹如亲人。她立即着手殷勤款待,一边唠叨起来:

“哎呀,鲁卜列希特先生!我哪能盼望还能见到您呢?这十年里我都一直在惦念着您哟!格拉尔德先生总是说您跟雇佣兵们一块儿跑走了,我就寻思,那样的话,也就只能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在那里的田野上见到您的几根白骨了。可您的身材已经这么标致,面孔这么严峻,眉目这么漂亮——整个人儿活像那圣像上的圣徒格奥尔吉,哪儿都像,一模一样!请到楼上去吧:楼上有空房间,都收拾好了,如今求租房的也稀少了——人们总想住旅店,不过旅店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妙,生意日渐亏损,怎么也比不上当年了。”

我平声静气地嘱咐给我与我的妻子备好全部房间,同时声言我将支付的是质地很好的莱茵金币,那玛尔塔,在嗅出我的钱囊里的确有钱——就像猎狗嗅出野味——之后,顿时变得双倍地恭敬、双倍地奉承,她面朝我们往后退行着,引我们上二楼,就在玛尔塔为我们在这里过夜热心张罗时,就在房主不停地向我征询要不要增添什么东西时,莱娜塔却一直扮演喜剧中一个哑巴的角色,她甚至都未移开风帽而露出脸,仿佛她在担心被人家认出来。可是,一旦只剩下我们俩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却立刻对我发号施令:

“鲁卜列希特,你将睡在那个房间里,在我没有叫你过来时,你甭敢妄想上我这儿来。”

我看了看莱娜塔的脸色,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她的房间,但当时我的心却像铅一样的沉,仿佛我被判处了那种要以烧红的铁块来灼烙胸口的酷刑。当时,我并不是想大哭一场,也不是欲把这个对我行使如此奇怪的权力的女人痛打一顿。我咬紧牙关对自己个儿说:“得啦,得啦,只要你一旦落入我手中,那时我可要对你以牙还牙。”——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能再次坐在莱娜塔的床头就是一种幸福,能再次许久许久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两手发麻就是一种极乐。但我不敢违抗禁令,我在床上痛苦了整整一夜,仿佛一个醉鬼,对于这醉鬼,世界在摇晃,就像一只轻快迅捷的多桅小帆船一样摇晃,摇呀晃呀,直至疲惫将我那些又苦涩又恼怒又凶狠的思绪彻底地淹没,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即使在睡梦中,那些沉重的梦魇还把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一直折磨到东方发白。

我们在科隆的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次日,也没有使我向我所预定的那个目标有所接近,“一寸土”也没有推进。军旅生涯中养成的习惯犹如一只军鼓,一到那钟点敲响,在固定的作息时间表上我就总准时醒来。在莱娜塔起床之前,我不仅来得及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而且有足够的时间闹出各种花样。从这一天之后,这已变成我们生活中极为寻常的事。莱娜塔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她对我极其严厉,尽管无论如何已看不出她昨日所想的与我分手的意图。我们共进早餐时,她不断地以鄙视的眼神终止我想挑起话头继续聊天的企图,而一旦早餐快要结束,她就毅然向我宣布:

“听着,鲁卜列希特,我们今天可一定要找到亨利希。我不想再等了,多等一天也不行。我们应当去寻找他,尽管我们为此不得不踏遍全城。我们马上就去找!”

对这番命令式话语,我本该表示反对的,应当对她说,在寻找亨利希伯爵这件事上我并不能为她效多大的力:我从未曾与这位伯爵谋面,然而莱娜塔的眼神是那么异样,这让我既说不出话来,也发不出声来。我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莱娜塔则开始匆匆地收拾起来,准备踏上她那寻觅的征途。她再次把风帽套到头上,就果断而快速地直奔街上,我尾随在她身后,犹如与她难舍难分的影子。

哎,我可要直对救世主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发狂似的折腾,从一个教堂找到另一个教堂,从一条街道找到另一条街道,从一个广场找到另一个广场,在那一天里我们跑了多少地方!我们把整个科隆城找遍了,并且不是跑遍一次,而是跑遍好几次,从圣·库里贝尔特教堂到圣·塞维林教堂,从圣·使徒教堂到莱茵河岸,没完没了地找寻,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出,莱娜塔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最初,她拽着我上大教堂,在那儿滞留片刻后,她就扑向市政厅大厦附近的一些僻静的小胡同里,在那些地方寻觅了许久,仿佛她的亨利希在与我们捉迷藏。然后,她又横穿一个市场,一个广场,绕过贵宾楼,跑到古老的卡皮托尼斯卡娅·玛尼亚教堂那儿,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来久等,一言不发。后来,她抓住我的手,一边用她渴望至极的目光扫视着远处街道所有的行人,一边拽着我奔向圣·格奥尔基教堂,在那儿又是一番久等。这时,那些正在为这座教堂建造新的、富丽堂皇的门前台阶的石匠们,极度惊奇地瞅着我们俩。过后,那个拥有一支神圣军队的圣·格列翁教堂(11)也看见了我们,那长眠于圣·乌尔苏娜教堂里一万一千名纯贞的少女(12)为我们而叹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上那庞大的眼睛(13)瞥了我们一眼。最后,我们又转回蜿蜒于莱茵河岸的滨河街,在圣·马丁教堂雄伟的塔楼的影子的笼罩之中,莱娜塔又以那样一种信心在这儿久等,仿佛从亨利希方向的声音对她预言,要她在这儿约会。而我呢,则以浑浊无神的两眼观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生活,观看着船舶怎样抵靠岸边又怎样启航离岸,观看着那色彩斑斓的驳船怎样装载货物又怎样卸下货物,观看着人们在奔波在忙碌,大家都在匆匆地往各自的目标那儿去赶,都在紧张地为各自操心的事在操劳。我寻思着,眼前的这些人,于两个藏身在教堂大墙旁的异邦人则是根本不相干,丝毫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