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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听得入迷。不知何故,听起来像古希腊文学。

“早安,罗斯。”

“早安,先生。”德莱尔喊乔治“先生”的原因并非年龄差距。喊完这种半军半民的称谓之后,他会毫不犹豫地直呼“乔治”甚或“乔”。

两人走向咖啡机,各倒一杯咖啡,从食品台选取甜甜圈。转向收银台时,德莱尔超前乔治一步,零钱已经准备好。“不用了,让我来,先生。”

“老是让你请客。”

德莱尔咧嘴笑笑:“我让老婆开始上班了,所以不愁钱花。”

“她弄到那份教书的工作了?”

“刚开始。当然了,只是暂时代课。唯一的问题是,她得提早一个钟头起床。”

“你只好自己准备早餐?”

“这我还应付得来。等她找到离家比较近的教职再说吧,或者等我让她怀孕。”他明显喜欢对乔治说这种男人之间的交心话。(乔治怀疑,他知道我的事吗?全校师生有人知道吗?大概知道吧。反正他们也没多大兴趣。他们不想知道我的七情六欲、我的腺体、我脖子以下的皮骨脏器。就算我的头被砍下来,盛盘端进教室讲课,他们也无所谓。)

“对了,我突然想到,”德莱尔说着,“玛莉娜叫我问问你,过几天能不能抽空来我们家坐一坐。我们可以煮意大利面来招待你,也可以叫汤姆带那卷录音带过来——我向你提过录音带的事,就是他从伯克利带来的那卷,里面是凯瑟琳·安·波特朗读自己作品的录音——”

“好。”乔治回答得含糊,语带热忱,他昂首看了看时钟,“我们该走了。”

德莱尔丝毫不被他的含糊其辞打消兴致。乔治不希望去吃晚餐,或许德莱尔更不希望他去。一问一答,徒具象征意义罢了。玛莉娜叫他邀请,他提出口头邀约,此刻乔治接受了,即将二度应邀去他们家做客。这意味着乔治属于他们的小圈圈,多年后德莱尔追忆往事,可以将乔治列入挚友的小圈圈。是啊,像德莱尔这一种人,忠心耿耿的他们肯尽本分,帮助乔治在过气的无聊大师之间保住地位。乔治想象得到未来,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天晚上,德莱尔已经是中西部某所大学英语系的系主任,玛莉娜的成群儿女已长大成人。一群年轻讲师带着太太,表面上取悦德莱尔博士夫人,也乐见系主任有谈逸事的心情,恍神笑谈拖泥带水的传奇,不见听众惊叹,喃喃道出乔治和许许多多其他人的往事,误引他人的说法。而笑容常在的玛莉娜会坐着聆听——用第三只耳朵接收这些听了几百次的话——暗暗祈祷十一点钟快来。十一点终究会来的。到时候,大家会一致同意,今晚真的值得留念。

德莱尔陪乔治走向教室,提到里维斯博士对史诺爵士的见解,问乔治有何看法。(这些和社会脱节的苦情老东西和他们古早的战役,在断头谷州立学院依然是热门新闻。)“这个嘛,首先是……”乔治开始说。

这时他们经过几个网球场,只见有两名年轻人正在对打。太阳露脸了,突如其来的炽热穿透雾霭而来,年轻人剥掉衣服,近乎裸身,只穿运动鞋、厚厚的运动袜、自行车手穿的运动短裤。贴身的裤子极短,臀部与下体的轮廓暴露无遗。他们沉浸在网球赛的热烈气氛中,毫无察觉路人的眼光。感觉上,两人之间并没有一道网,赤膊上阵似乎使得他们贴近彼此,面对面,像拳击手般进行肉搏战。但假如他们打的是拳击,战况会是一面倒的局势,因为左边的男生远比对手瘦小。他大概是墨西哥人,黑头发,脸部线条分明,猫模猫样,精悍,灵活,肌肉发达,脚步迅速而优雅。他的肤色是自然的深金棕色,胸腹与大腿卷毛森森。他的战术强悍而快捷,身手精湛残酷,白牙毕露,没有笑容,振臂将球击回对面。他胜券在握。他的对手是高头大马的金发男生,已经自知输定了,防守的动作豪气万千。天性温顺的他有着出众的外表,气质高贵,古典乳白大理石般的肢体却让他施展不开,球赛规则令肢体难以运作。他屈居劣势,在无缘获胜的赛事中力争上游。他应该甩开没用的球拍,翻越球网,以大理石的力道逼这只心狠手辣的“小金猫”就范。但金发男生乖乖接受规则,任其束缚,宁可蒙羞吃败仗也不肯犯规。金发和高大的体型帮不上忙,只平添一股非现代的骑士风范。他会谨守球规,维持完美的运动员精神,奋战到输掉最后一局为止。他往后的人生,难道不会反复碰到同样的逆境?难道不会误闯不适合他资质的赛局,碰上快、狠、准的对手?

这场球赛残忍无情,但赛事中的残酷能勾魂,把乔治的感官刺激得亢奋难耐。感官激情呼应,一阵欣快感袭上心头。近来,他的感官太常表现得意兴阑珊。他由衷感激这一对年轻动物献美。他们永远不知自己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在这一刻让乔治觉得心神飞扬,为他的人生减少恨意……

德莱尔正在说:“对不起,先生——我刚刚没听懂。我当然懂得这事牵扯到两种文化,不过你的意思是你赞同里维斯博士的见解吗?”德莱尔对网球手毫无一丝兴趣,半背对着球场继续走,全神贯注于乔治这颗会讲话的头。

显然他的头一直讲着话。理解到这一点时,乔治的心情一如他在公路上发现司机分身一路将他俩送进圣托马斯闹区时的感受。没错,他从经验得知会讲话的头有何妙用。如果他出席一场拖到半夜还不散的单调聚会,这颗头能在他闷得发慌、又累又醉时协助他熬到最后关头。它能重播乔治最爱的理论全集——只要没有人出言驳斥。假如有人反驳,它可能会变得无所适从。它熟记至少三十几个乔治的精选逸事。但是,在这里,在大白天,在校时间中,乔治理应分分秒秒在台上演出,全力掌控自己的表演,怎能放任它胡来!会讲话的头该不会和司机串通了吧?它们说不定正计划并为一体吧?

“现在真的没时间讨论这个了,”他说得不急不缓,“而且我也想再温习一下里维斯的论点。我家那期《旁观者》周刊还在,不晓得放到哪去了……哦,对了,你有没有读到那篇诺曼·梅勒的专访?差不多是一个月前,好像是在《君子》杂志吧?我好久没有读到这么精彩的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