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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秘书马上认出是他,一丝狐疑的神色也没有,齐声以“早安!”回应。她们全是迷人的演员,小有成就,各自展现独特风格。(这种应答带有某种宗教意味,如同教堂里的回应——在美式教条中,每天的早晨皆“安”,这是基本的信念,大家必须以口头回应来坚定这份信念。尽管被俄国人的飞弹瞄准,尽管俗世充斥无数病痛与忧愁,日日皆安。因为我们当然知道——不是吗?——俄国飞弹和忧愁其实是虚构出来的。飞弹和忧愁都可以在脑海里反转、逼散。因此,早才可以安。这么一来,的确是事事安好。)

英语系的每位老师在办公室都有各自的空间,并且塞满了纸张。以纸沟通是多么狂躁的行为啊!要召开委员会议,即使主题再微不足道,通知书照样印几百份,到处发送。每个人都会接到各式通知。乔治浏览完自己的文书信息,然后整叠扔进垃圾桶,只有一张幸免:一张长椭圆形的卡片,上面有圆形和狭长的小孔,能由IBM机器来判读,显示某学生的在学身份。的确,这张卡片正是学生的分身。假如乔治不照规定签名,也不交回人事处,反而把卡片撕毁呢?那位学生会在圣托马斯州立学院瞬间化为乌有,在学校记录中成为隐形人,唯有执行最繁复的赎罪仪式之后才有办法复活:填写无数的一式三份表格,办理公证宣誓书,献祭给IBM的诸神。

乔治在卡片上签名,以两指捏紧。这种东西,他连碰都不想碰,因为写着密语的卡片代表白痴却邪威强大的魔法——是思想机器众神会变的法术,而崇拜这些神的信徒只信奉一条圭臬——我们不可能犯错。他们的法术在于:经常犯错的他们每犯一错,错误将永久留存,因此错误会变成非错误……乔治捏着卡片一角最尖的地方,走向其中一位秘书,秘书会负责把卡片送回人事处。秘书桌上有一只修指甲刀,乔治拿起来说:“看看老机器人会不会发现。”说着佯装要在卡片上另戳一个洞。女秘书虽然笑了,前一秒却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稍纵即逝;而且笑容是强挤出来的。乔治说了冒犯神明的话。

乔治相当得意,离开系办公室,前往自助餐厅。

校园的中心是一片有点大的开放空间,乔治横越过去,周围是艺术大楼、体育馆、科学大楼和行政大楼,地上是刚种不久的青草,还有几株欣欣向荣的小树,几年之内应该会长得蓊郁,能提供凉爽的树荫:就在树木茁壮生长期间,这整个地方又要重新动工了。空气中带有刺鼻味,以乏味语而言是“眼球不适症”。远方的圣加布里埃尔山脉一年之中有几天看得见,仍能产生一种巍峨的错觉,让人误以为本校高居安第斯山上的高原。但今天照常看不见,山脉被从杂乱都会区升起的病态黄烟遮掩。

现在,从乔治的四面八方走来的是男男女女的原料,他们天天从高速公路输送带被喂进这座工厂加工处理,包装上市:黑人、墨西哥人、犹太人、日本人、华人、中南美裔、斯拉夫人、北欧人,黑发的比例远高出金发。匆忙赶着去上课,打情骂俏闲晃,边走边专心辩论,喃喃自语着上课内容——人人背书或捧书,人人面有烦色。

他们来学校,究竟自以为想做的是什么?制式的答案是:为人生作好准备,换言之是找工作,稳定下来,以便生儿育女,让小孩为人生作好准备,进而找工作,稳定下来,周而复始。然而,尽管就业辅导老师再三叮咛,尽管报名简章指出,接受扎实的技术训练能赚大钱——例如药理学,或是会计学,或是浩瀚的电子学领域提供的各种机会——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依然有为数可观的学生奋力写诗、创作小说和戏剧!他们一副睡眠不足的憨相,周旋在课堂、打工与婚姻生活中,抽空爬格子。他们忙着在手术房拖地板,在邮局整理邮件,为婴儿泡牛奶、煎汉堡肉,还被文字冲昏头。在接受大神奴役的同时,狂神悄悄命令他们尽情去生活、去求知、去体验——体验什么?旷世巨作啊!《地狱的季节》《夜之尽头的旅行》《智慧七柱》《虚空的天光》……他们当中,有人能出人头地吗?当然有,至少会有一个。在寻寻觅觅的众生中,最多会有两三个。

置身于这些人之中,乔治产生一种眩晕感。上帝啊,他们日后何去何从?他们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我应不应该趁此时此地对着他们高喊前途渺茫?

但乔治自知办不到。因为在阴错阳差之间,在不够格的情形下,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象征这份希望。而这份希望假不了。希望是真的。这好比乔治在街头兜售五分钱一颗的真钻石。这颗钻石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取得,因为绝大多数人匆匆来去,绝不会停下来放胆相信他卖的居然是如假包换的钻石。

自助餐厅外张贴着当前学生活动的广告:老婆之夜、金羊毛野餐会、破雾社舞会、公民社集会以及和LPSC的对决赛。“圣托马斯部落”的这些广告仪式说服力并不高,因为推广这些活动的人只是一头热的少数。其他男女生虽然愿意在特殊场合戴上假面具,却不是真心认为自己是部落的一分子。大家的共同点其实只有一个:迫切心。大家都想加快脚步,赶紧完成三天前就该交出的作业。乔治不慎听到学生的对话时,内容十之八九是他们没完成的事、他们担心教授逼他们做的事、他们冒险没做却侥幸逃过惩罚的事。

自助餐厅里人挤人,乔治站在门口张望。现在的他等于是市政府水电处,是圣托马斯学院的公物,所以他迫不及待让人使用。即使只有一分钟无法物尽其用,他也会惋惜。他开始穿越餐桌阵,笑容蓄势待发,只要任何人向他走来,原本四十瓦的微笑能瞬间绽放一百五十瓦。

现在,他见到罗斯·德莱尔,不禁松了一口气。德莱尔从座位起身迎接他,无疑已守候他多时。德莱尔逐渐变成乔治的特助、左右手、随扈。年轻的德莱尔瘦脸长得棱角分明,一头平顶短发,戴无框眼镜。他穿的是稍显运动气息的夏威夷衫,看似他向周遭青春洋溢的服装含羞认输。他没有扣上衣领,V形的开口露出内衣,而内衣看起来一如往常洁净无菌。德莱尔是顶级的学者。在欧洲,他这一型或许稍嫌一板一眼、不堪一击,但德莱尔既不正经八百也不脆弱。他喜欢讲有色笑话,在陆战队历练过的他也有几分刚强。他曾经向乔治描述,他典型的晚间休闲活动是陪妻子玛莉娜和好友汤姆·库格曼夫妇。“汤姆和我讨论到乔伊斯的图文小说《芬尼根守灵》,整顿晚餐席间讨论个不停,结果两个老婆抱怨说她们越听越烦,所以两人自己出去看电影。汤姆和我洗餐具,到了十点,我们两个还是争论不休,没办法说服对方,只好从冰箱拿啤酒出来,去院子里继续聊。汤姆正在院子里盖小屋,屋顶还没盖好,门口的横梁像单杠,他向我下战帖,看谁引体向上的次数最多,结果是十三比十一,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