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至少应该尽可能地(第6/7页)

他突然自言自语道:

“无法容忍?那就让它不要容忍好了!”

十点的时候,他将迪米送进一间卧室,给他讲了一个简短的历险故事,是阿尔戈英雄和金羊毛的故事,然后,他将所有的朋友都打发回家了。他挥却了众人的请求和抗议。不,非常感谢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必要留下来过夜。不,非常感谢你们,他也不想让别人开车送他去约韦勒村的公寓。他也不想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待在一起。他是要在这里过夜的。他想一个人待着。是的。绝对。谢谢你们。不。绝对。没有必要。你们主动提出来,真是一片好意。你们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真想打开一扇窗户,放一些新鲜空气进来。但转念一想,他决定还是不将窗户打开,而是要把双眼合上一会儿,试图鉴别出这幢公寓里那股异味的确切成分。是一种死亡的味道。尽管这股异味和今天早些时候发生在这里的伤痛事件之间并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联系。这幢公寓一向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至少外表看来是这样。无论是在母亲去世前还是在母亲去世后。家务女佣每周来两次,将每样家什都擦拭一遍,甚至包括蜡烛架、黄铜台灯和用作宗教仪式的银质高脚酒杯。父亲每天早晨都要用冷水冲个淋浴,不论冬天还是夏天。而且,这幢公寓每隔五年都要按时重新装修一次。

那么,这股异味的来源在哪儿呢?

因为服役之后他就不住这里了,每次回来看望老人的时候,他一嗅到这种气味鼻孔就禁不住要皱一下。那是一种总要半遮半掩地躲藏在其他气味后面的什么恶臭的东西所轻轻飘拂过来的气味。是一个很久没倒的垃圾桶?在盥洗室的洗衣篮里放了很久的肮脏衬衣裤?排水系统出了什么故障?衣橱里的樟脑丸?做那种黏稠的、甜得让人发腻的东欧食品时所发出的隐隐约约的气味?在果盘里放了很久的水果?是花瓶里没有更换的死水,尽管里面的鲜花每周两次定期更换?在雅致和整洁的后面总是有一股酸臭的气味经久不散,诚然,那种气味很小很小,很难察觉,但暗藏在深处,就是不走,就像沼气一样。他父母之间延展着一种令人不解、了无生气的礼貌,最终在这里凝固了,甚至在母亲死后还没有消失,那么,是这种礼貌的一种无法消除的残余吗?有没有可能现在就会蒸发掉呢?

别人还以为,费玛挖苦地思忖着,你自己在约韦勒村那个公寓里的空气是用乳香[13]和没药[14]来熏的,而你本人则是用你家托洛茨基定居的厨房、你家阳台上的那罐虫子和你家破败的盥洗室来熏的呢。

他站起身,打开一扇窗户。过了一会儿他又将窗户关上了。倒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而是因为失去这种充满死亡气息的味道会使他感到很难过,一旦让这种气味散开去他很可能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让它再待几天吧。未来才刚刚开始。但现在最惬意的事就是能够坐在厨房里,喝上一杯热气腾腾的俄罗斯茶,和老人一直争论到深夜。不再嘲弄对方,也不再出言轻率。而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对手。远离哈西德派故事,远离诡辩,远离俏皮话、趣闻轶事和聪明的双关语。不要刺激老人,不要用故意不敬的语言去惹恼他,而要怀着真情实感。就像一对在纠纷中分别代表两个国家但他们本人却友好地、认真地在为确定边界而协同工作的勘测员。就像一个男人对待另一个男人那样。最终弄清一直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已经结束的是什么样子,以及只要我们不遗余力就仍有可能成就的是什么样子。

但他必须和父亲弄清的是什么呢?需要划分的边界是什么呢?他得向老人证明什么呢?要么向约珥?或者向迪米?除了一句引语,除了一句似非而是的隽语,除了一句反驳的话,除了一句俏皮的话,他还得说些什么呢?

继承的遗产既没有让他忧心忡忡,也没有让他欢欣鼓舞。是的,他对化妆品一无所知,但事实上,他对任何东西都不真正了解。这样说不定还有某种好处呢,尽管费玛此刻还烦不了来给这种好处下个定义。而且,他没有任何需求。当然除了最简单、最基本的需求:吃饭、穿衣和栖身。他也没有任何欲望,但也许要除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愿望,那就是抚慰所有的人、调解纠纷、到处播撒和平的种子。他该如何做到这一点呢?怎样才能让别人在心理上调整过来呢?他很快就得会见公司的全体雇员,弄清他们的工作条件,并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思考的结果是:他需要学习。而学习是一件他确实明白的事。那么,他要学习。循序渐进地。

明天他就开始。尽管实际上明天已经到了:已经是午夜之后了。

一时间,他思忖着要不要和衣钻到父亲的床上睡它一觉。一会儿之后,他做出了决定:将这个独特的夜晚荒废掉真是可惜。他应该将这座公寓搜索一遍。发现它所有的秘密。从现在就开始初步适应新领域的各种方式。

费玛一直找寻到凌晨三点,他打开所有的衣橱,搜索那个沉重的黑色高脚五斗橱的深处,审视每一格抽屉,将手伸到床垫底下、枕头之间和父亲那堆还没来得及熨烫的白衬衣里。摩挲扶手椅的织锦皮面。用手指拨弄银质蜡烛架和高脚酒杯,又拿在手里掂量来掂量去。抚摩老式家具上漆的表面。比较所有的茶盘。发现平纹细布下面罩着的那架无声无息的辛格[15]缝纫机,从熠熠生辉的贝歇斯坦[16]钢琴上敲出一个空洞的音符。他挑选了一个刻花玻璃做的高脚酒杯,为自己倒了一些法国白兰地,将酒杯举向那六个装着高高的唐菖蒲的花瓶。在玻璃纸一阵沙沙的声响之后打开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品尝里面细腻爽滑的内容。用他在桌子上发现的一根孔雀毛撩拨所有的水晶枝形吊灯,让它们痒痒。很小心很小心地,让那些罗森塔尔[17]细瓷器发出清脆、细小的颤音。翻看一摞一摞的绣花餐巾、散发着幽香的手绢、蕾丝织物、羊毛披巾和各式各样的小山羊皮手套,还有一些雨伞,其中,他发现了一把年代久远的蓝色丝质女用阳伞。一张接一张地搜索那些意大利歌剧唱片。他父亲喜欢在那架老式留声机上播放这些歌剧唱片,放着最大的音量,用他赞礼员一般的男高音和演唱者一道吟唱,有时还有他的一两个女友陪伴他,她们一边弯着小指头呷着茶水,一边朝他投过来如醉如痴的一瞥。他将雪白的餐巾从她们的镀金戒指(上面刻着大卫星,还用希伯来字母和罗马字母分别刻着“锡安”的字样)中间抽出来。他仔细打量着客厅墙壁上的绘画,其中一幅表现的是一个英俊的吉卜赛人,吉卜赛人带着一只会跳舞的狗熊,狗熊的脸上似乎带着微笑。他轻轻地拍了拍赫茨尔和弗拉基米尔·亚博廷斯基的青铜胸像,彬彬有礼地问他们今晚感觉如何,接着又斟了一杯法国白兰地,又吃了一块巧克力,然后在一个通常情况下很难发现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些镶点着珍珠和半宝石的银质鼻烟盒,在那些鼻烟盒中间,他一眼就瞥见他母亲以前常常戴在她脖子后面那个发髻上的玳瑁壳梳子。但那顶上面带羊毛绒球的蓝色针织童帽怎么找都找不着了。浴缸立在四只黄铜做的狮爪上,在浴缸后面的壁架上,他发现了一包一包的外国浴盐、润肤油、美容霜、药品和神秘的油膏。他吃惊地发现了一双后面有一道裂缝的旧的丝质长统袜挂在那里,长统袜让他腰际感到一阵轻微的搏动。走进厨房,他默默地记住了冰箱里和面包箱里的所有东西。然后,他返回卧室,把卧室里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隔板上的那些丝质内衣嗅了又嗅。有那么一会儿,费玛觉得自己是一个锲而不舍、有条不紊的侦探,正在一寸一寸地彻底搜索犯罪现场,以寻找一个虽是蛛丝马迹但却至关重要的唯一线索。但,是什么线索呢?什么样的犯罪呢?他懒得思考,因为他的酒劲一下子就上来了。这些年来,他一直苦苦渴求一个让他感到自在的地方,可他一直没能如愿,他自己的公寓不是这样的地方,妇科诊所不是这样的地方,他朋友们的家中不是这样的地方,他所在的城市不是这样的地方,他所在的国家不是这样的地方,他所处的时代也不是这样的地方。也许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自拆台脚的愿望。让他遥不可及。让任何人都遥不可及。今夜也是一样,置身于所有这些令人激动但又坚持对他隐藏那个真正要紧东西的物件中,这个愿望似乎仍然遥不可及,于是他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