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是手指的手指(第5/6页)

不要做傻事了,现在最好还是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拧亮台灯,给君特·格拉斯的那篇演讲写一篇措词犀利的答复性文章。要么就给伊扎克·拉宾写一封信。要么就把那篇关于基督教世界中心的文章写完。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还能够不受任何干扰地把九点钟的新闻看完。要么就看一部不用你动脑筋的情节剧,看到中间就在电视机前面酣睡过去。还有更好的做法,就是蜷缩在床上,手里捧着从特德家里借来的那本书,研究阿拉斯加捕鲸人的生活,想象原始游牧民族的淳朴,津津有味地欣赏爱斯基摩人奇怪的性习惯。把一个成熟的寡妇交给一群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作为他们成人式的一部分,这种风俗突然在他的腰际激起了一种愉悦的搏动。明天早晨他会原原本本地给他的情人们解释清楚,而她们也肯定会原谅他的: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一个不可抗力的例子。除了解脱感和他腰际的信号,他还感到饥饿。他一个晚上什么东西都没吃。于是他走进厨房,连坐都没有坐下来就吞了五块厚厚的果酱面包,连切都没切就囫囵地吃了两个西红柿,喝了一罐酸奶,咕咚咕咚地灌了两杯蜜茶,作为结束,他又吞了一片胃灼热药片。为了鼓励犹豫不决的膀胱,他中途就拉动水箱冲洗便池,结果比赛输了,只得等水箱再次灌水。但他等得烦了,于是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把所有的灯都熄了,然后站在窗户前面,仔细地观察绵延至伯利恒的那些空旷的田野里有些什么新的东西:说不定远处已经有光亮的迹象了。黑暗的窗外,锐利的寒风肆虐着窗玻璃,让玻璃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让他心里充满了喜悦。

黑暗的山坡上不时有地方闪现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散布在果园和鹅卵石中间的阿拉伯人的石头小屋。小山的影子让他产生了错觉,好像那些小山正以他所不理解的、这个世界所没有的方式在那里彼此爱抚。很久很久以前,国王和先知、救世主、世界的改革者、自以为听到什么声音的狂人、奋锐党人、禁欲苦修者和梦想家都在耶路撒冷四处游荡。将来,一百年或者更长时间之后的某一天,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新一批的人就将生活在这里。认真、持重的人们。毋庸置疑,他们会觉得我们所有的问题都不可思议、难以理解、令人困惑。与此同时,在目前,在过去和将来之间,我们受委派居住在耶路撒冷。这座城市已委托给我们来管理。而我们却让这座城市充满了压迫、愚蠢和不公。我们相互羞辱、相互阻挠、相互折磨,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傲慢,而仅仅因为懒惰和恐惧。我们追求善良却招致邪恶。我们努力抚慰却造成伤害。我们希望增加知识却增加了苦痛。

“还用不着你来对我审判!”费玛对约泽尔大声地抱怨道,“安静一点吧。毕竟,你这样一个空泛的人能理解什么呢?到底有谁在跟你说话呢?”

硕大闪亮的星星在他疲惫的眼前放射出光芒。费玛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他也不想理会哪个是火星,哪个是木星,哪个是土星。可他渴望知道这种模糊的感觉来自哪里,渴望知道这并不是第一次。渴望知道以前他就来过这个地方,在往昔的日子里就来过这个地方。渴望知道他已经在一个荒凉、寒冷的冬夜见过这些闪闪发光的星星。不是站在这座房子的窗户旁,说不定是在对面黑色鹅卵石丛中一家低矮的石头房子的过道上。当时,他问自己:天上的星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黑暗中小山的影子正在说些什么?就在当时,他得到了一个简单的答案。但现在已经忘却了。被抹去了。尽管一时间他觉得那个答案正在他记忆的门槛挣扎,是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他的额头碰到了窗玻璃,他冷得哆嗦起来。举个例子,比亚利克[6]声称星星曾经欺骗了他。说星星没有信守诺言。说它们没有守约。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它们并没有欺骗我们,倒是我们欺骗了它们。没有信守诺言的人是我们。它们召唤我们,但我们却忘了跟随过去。它们说话,但我们却不听。鹤群盘旋——飞走了。

说一个字吧。给我一个小小的指引,一个暗示,一条线索,一个眨眼的动作,我就会站起来,立即就走。我甚至都不会停下来换件衬衫。站起来就走。要么就匍匐在你的脚下,睁大双眼地陷入昏睡状态。

窗外,风刮得更猛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雨水透过窗玻璃击打在他的额头上。伯利恒群山上空乌云之间的那个洞穴是刚才星星透出光亮的地方,这会儿也黑下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好像有一个婴儿被包裹在一张湿漉漉的毯子里并被丢弃在干河的斜坡上了。好像他得立即奔跑着去帮他妈妈找回她那个失去的孩子。然而他自言自语地说,很可能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个嘎吱作响的百叶窗罢了。要么就是邻居家的一个孩子。要么就是一只在院子里快要冻僵了的小猫。他使劲地瞅着,可不管怎么用力,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没有出现任何迹象,矮山上没有,山坡上那些石头房子里的微弱光亮中间没有,黑暗的天空中也没有。召唤我过去,但连一点点目的地线索也不给,这不是无理又恶毒吗?不透露会面地点在哪里。不透露到底有没有会面。不透露受召唤的人到底是我还是其实只是我的一个邻居。不透露这片黑暗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还是没有任何东西。

但就在此刻,费玛确实感到了覆盖耶路撒冷的那片黑暗的全部重量。黑暗覆盖着尖塔和圆顶,黑暗覆盖着高墙和塔楼,黑暗覆盖着石墙围成的院子,覆盖着古老的松林,覆盖着修道院和橄榄树,覆盖着清真寺、山洞和墓冢,覆盖着王陵和真假先知的陵墓,黑暗覆盖着曲曲折折的胡同,黑暗覆盖着政府大楼,覆盖着废墟,覆盖着城门,覆盖着石块累累的田野和大蓟丛生的荒地,黑暗覆盖着阴谋、欲望和疯狂的幻想,黑暗覆盖着矮山,覆盖着沙漠。

西南方向,在环绕艾因凯雷姆村高地的上方,乌云已经开始移动,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拉扯着窗帘。以前,到了冬天的晚上,他妈妈就要在屋子里转上一圈,将所有的窗帘都拉起来。他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她忘了拉他卧室的窗帘。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窗外有个模糊的影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是一个瘦长的影子,周围是一圈微弱的光环。接着就消失了。然后在另一扇窗户旁又突然出来了,就像被月亮触摸过的云雾一样。接着又消失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一睁眼就吓得惊魂不定,坐在床上哇哇地大哭起来。他妈妈穿着一件散发出异香的睡衣走进了他的房间,俯在他的身边。她看上去很颀长、很白,也像被月亮触摸过似的。她把他抱在怀里,向他保证外面其实什么也没有,那个影子只不过是一个梦罢了。然后她把两个窗帘都小心地拉扯起来,把他的被子重新叠好,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虽然他最终停止了哭泣,把脑袋深深地钻进毯子里,虽然她一直待到他再次睡着了才离开他的床边,费玛到现在都依然坚信,那不是梦,他妈妈也知道不是梦,而她对他撒谎了。甚至现在,在过去了半个世纪之后,他仍然确信,当时窗外确实有一个陌生人。不是在梦中,而是在窗外,在窗玻璃的另一面。他妈妈其实也看见他了。他认为这个谎言是别人向他所说过的最最恶劣的谎言。正是这个谎言才劫走了他那年幼的弟弟,注定了他妈妈英年早逝,让他自己这些年来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茫然地寻找他其实并没有丢失的什么东西,而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样子、上哪儿去找、怎么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