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6/18页)

一九五六年夏,我们兄弟俩和父亲以及空姐娜塔莉,一起住在那所平房。同年复活节假期,娜塔莉还曾带我们去奥隆河畔维拉尔的一家旅馆。

在巴黎,一九五四年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弟弟待在老鸽棚剧院后台里端,母亲已经上场了。一个在剧中演主角,名叫素姬·普里姆的女人,凶狠地对我们说,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她同许多年迈的蹩脚女演员一样,不喜欢小孩子。我寄给她一封信:“亲爱的太太,我祝愿您过一个极坏的圣诞节。”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种既冷酷又不安的眼神。

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和父亲乘坐63路公共汽车,一直坐到布洛涅树林。一泓湖水、平底小舟,坐上去划到微型港湾和湖岛木屋……一天傍晚,我们在布洛涅树林等待回程的汽车。父亲带我们走进阿道尔夫—伊翁小街,到一处私邸门前站住,他对我们说:不知道现在谁住在这里了——就好像这地方他很熟。当天晚上,我看见他在办公室里查阅街道年鉴。这引起我的好奇心。十来年过后,我才了解到,阿道尔夫街6号那座私邸,在占领时期正是“奥托”购物处,巴黎最重要的黑市窝点——如今那座宅邸已不复存在,一九六七年,我又转到那条街,验证当年我们和父亲那次停留的地点:正好与6号相对应。猛然间,一股腐烂的气味,同骑马场和树林枯叶的气味相混杂。我也记得那个时期的下午,我和弟弟同父亲有时随便登上一辆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圣芒德。让蒂伊门……

一九五六年十月,我住进茹伊昂若萨的蒙塞尔学校,我倒觉得先光顾这地方的所有学校才好。头几天睡在学生宿舍,夜里难熬得很,常常就想哭了。不过很快,我就开始一种自我训练,以增添勇气:注意力集中到一个固定的点,这是一种法宝。当时,权且用一匹塑料小黑马来充当的目标。

一九五七年二月,我失去了弟弟吕迪。一个星期天,我父亲和叔叔拉尔夫到寄宿学校来接我。我叔父开的车,在回巴黎的半路把车停下,他下了车,单独留下我和父亲。父亲在车里告诉我,我弟弟死了。上个星期天,我还和弟弟在孔蒂河滨路我们的房间,一起度过了下午的时光。我们一起整理收集的邮票。我必须在五点钟返校,向他解释说,一个喜剧团要在学校的礼堂里,为学生演一场戏。那个星期天他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认为除了我弟弟吕迪,他的死亡,我这里讲述的一切,再也没有什么能深深牵动我的心。我一页一页写下来,就像在做一个笔录,或者写一份简历,例行公事,无疑是要了结一种不是我本人的生活。这只是一个记录事件和行为的胶卷。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也没有什么可回避的,对于内省和扪心自问,我毫无兴趣。反之,事情越是晦隐不明而神秘莫测,我就越是兴趣大发。极而言之,我还力图从毫无神秘可言的事物中找出神秘来。我回顾到我二十一岁为止的事件,都是我浮面的经历——这种方法即是展现远景,而演员则在摄制场上静止不动。我想表达的这种印象,许多人在我之前就感受过:一切在透明中鱼贯而过,而我还未能过上自己的生活。

我成为住校生,在蒙塞尔学校一直读到一九六〇年。四年时间,军人纪律。每天清晨,天一亮就起来。齐步走。排列,立定。全体立正。夜晚视察寝室。高年级的几个学生“头儿”捉弄人,负责维持“纪律”。起床电铃声大作。淋浴,一拨三十人。埃贝尔31跑道。少息。立正。护理草木时间,我们在草坪上列队扫荡枯叶。

四年级班上,我的邻座名叫萨菲斯坦。他在绿楼和我同一寝室。他曾向我讲述他父亲二十岁时,到维也纳上医学院。一九三八年,德奥合并时,纳粹分子侮辱在维也纳的犹太人,迫使他们冲洗人行道,在自己店铺橱窗上绘出六角星。他父亲屡次遭人捉弄,不得不逃离奥地利。一天夜晚,我们决定到校园尽头德国人留下的碉堡里探查,那就必须穿过大草坪,万一引起一个学监注意,我们就可能受到严厉的惩罚。萨菲斯坦不肯参加这种天真者的鲁莽行动。第二天,我的同学们就把他孤立起来,称他为“软蛋”,就像成年人在军营里那样。造成那种压力让你抬不起头来。一天下午,萨菲斯坦的父亲出人意料来到学校,有话要对全寝室的同学讲。他恳切地对他们说,不要再刁难他儿子,叫他“软蛋”了。此举让我的同学们,甚至让萨菲斯坦深感意外。我们在老师的休息室里,围坐着一张桌子。萨菲斯坦坐在他父亲身边。大家情绪都很好;完全和解了。我好像记得,他父亲还给我们递了香烟。我的同学谁也不把这个事件放在心上了。就连萨菲斯坦也不以为然了。不过,我却深深地感到这个人的不安心理,是在思虑他二十年前经历的噩梦,会不会在他儿子身上重演。

蒙塞尔学校有些缺乏关爱的孩子,是些私生子,失联的孩子。记得有个巴西少年,与我同宿舍好长时间,他有两年没有父亲的音信,仿佛是被他们遗忘在火车站寄存处的物品。还有些人走私牛仔裤,已经闯过警察设的路障。学生中有两兄弟,甚至二十年后还被告上重罪法庭。青春往往是金色年华,然而是一种可疑的金色,是不好的合金。这些勇敢的少年,大部分没有前途。

那个时期的阅读。有些作品给我留下了印象:《菲尔米娜·马尔凯兹》《监狱的殖民地》《黄色的恋爱》《太阳照常升起》。在另一些书中,我重又发现街头的玄幻故事:《黑夜之玛格丽特》《纯粹一女子》《无名街》。在学校医务室的书橱里,还有一些两次世界大战幸存下来的旧小说,躺在那里,丝毫也不惹人注意;生怕下架搬到地下室去。记得我读过《奥贝尔莱一家》。还有,我尤其读了刚出版的第一批口袋书,以及精装本红皮丛书的头一批作品。杂乱无章,好小说和坏小说全有。其中许多作品从目录中消失了。头一批口袋书中,有些题目还给我留有余香:《钓鱼猫街》《布拉蒂斯拉瓦的玫瑰》《白雪玛丽蓉》。

每个星期天,同我父亲一道散步,临时还有他的一个哑角,斯蒂奥帕。我父亲经常见到他。他戴着单片眼镜,头发打的发蜡太厚,坐到沙发上,头靠沙发背时,就能留下痕迹。他不从事任何职业,住在维克多—雨果林荫路的一个家庭公寓。斯蒂奥帕、我父亲和我,我们有时到布洛涅树林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