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九十九(第3/4页)

在乎,地位,恨,爱……这些字眼。

并不在于杨剪向他承认了它们。

而在于,他其实一直都懂,却在这时才真正有了相信的底气。你要回去吗?你还是走吧,我在这边再待一阵子,把人找到再说——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他忽然想到杨剪先前把自己塞进这座位,而不是前面的副驾驶,恐怕在那时杨剪就已经决定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再坐到后面陪着他睡过这又冷又长的夜晚。只不过现在那人先自己一步,沉沉地睡着了。那我就帮帮你吧,李白想,现在的感觉好像在做梦却不是做梦,那我就再做一个,我帮你抬起手来,绕过我的肩膀,把我搂住,我帮你用夹克盖上我,再用我的盖上你,太麻烦了我好像要把你吵醒了,那我们干脆一起盖吧。

我帮你陪我睡觉,我们挨得更紧一点,陪得更好一点,睡得更香一点。

李白感到满足,偌大的满足,心满意足。他钻到杨剪怀中,两人盖着两人的外套,一直睡到天亮。

这一回杨剪醒得早了许多,七点钟就已经从加油站的小卖部买了新的面包和真空包装的小菜,还有不少矿泉水,牙膏牙刷,湿纸巾,坐回原先的位置让李白继续靠着。他自己已经洗漱完了,丝毫没有因为前夜的坦白而尴尬,身上依然是那种理所应当的自信,以及面对事实的坦然,看李白终于睡醒,就监督他好好地刷了牙,简单地擦了脸,才让他吃早饭。

“多吃点,”他说,“今天坐船。”

“船?”李白塞过来一只泡椒凤爪。

杨剪用指尖捏住,他其实不喜欢吃这种骨头多壳多并且会把手弄脏的费事东西,比如每年这个季节的螃蟹,要是没有李白帮他收拾,他就宁愿不吃,如今这凤爪倒是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吃起来依然麻烦。

倒也麻烦不到哪儿去吧?

“那边地势低,”杨剪最终还是咬了第一口,“车应该走不了。”

李白点点头,表示明白,杨剪要他多吃,他就二话不说地啃了三个面包,当真是乖极了,并且对接下来坐船要去干什么也没有叽叽喳喳地追问。而杨剪的推断也的确够准,往德江东南方向走的路上,灾情肉眼可见地重了起来,最后开到乌江决堤的河段,所有路都封死,车子果然寸步难行了。

有不少艄公在岸边招揽生意。

杨剪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拐杖,帮李白撑好,又打开工具箱挑了几件趁手的放进背包,水和食物也拿了,药也拿了,就是没拿刀,这车就和刀子一块被他留在岸上。一边收拾着,他还挂着点招人喜欢的笑容,一边跟艄公用带点本地味的腔调商量行程。

最终说定下来,从这里到一个叫做“玉人谷”的地方,一个多小时的水路,两个人,三百块钱。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哦!艄公大概是这么问的,李白答不出来,他也不知道玉人谷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幸好在搪塞人方面,杨剪素来是专家。

他说:“看一个老朋友。”

走下临时搭的码头,他们就顺利地出发了。

那不是李白第一次坐船,却定然是最美的一次,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流,小船一如柳叶划开山水,进入水墨的褶皱。坐在船头,背朝破水前行的方向,听着艄公吆喝“小心”时满嗓子的粗粝,他也能把自己搁在一旁的伤腿忘掉。长江一脉、十万大山,被他经过就化成雾,化成波纹,化成动荡漂浮的一切,唯独有杨剪在船中央,在青色的浓雾和水波中,抽一支烟,望向遥远的一座山丘,是永恒矗立的影子。

“再看那么远就要变成石头了,”李白逗他,“你看看我呀。”

没想到杨剪真的看了过来,这一看,还不把目光挪开了,直瞧得他别过脑袋,企图在艄公眼皮子地下掩盖自己的不轨。杨剪就笑,梨涡浅浅地蓄了两点,眼里也被这青绿的江润出了一层清亮的水壳,满脸都是无辜的样子。而他身后的艄公不知怎的也笑出了声响,远没有那么含蓄,笑完了还要高声唱上两曲苗歌,抹一抹脸上千沟万壑的汗。

“这段水,三弯六险七座峰哟!”他们听到这样的提醒。

两个弯过去了,四块暗流涌动的险滩也是,艄公的水性确实是好,熟悉水段情况,十分懂得避险,该顺流加速时也绝不含糊,却在第五险过后陡然平静的水流中撑住杆子,放缓了船速。

“那儿有个什么?”李白也发现了端倪,指向靠近河流东岸聚起的一堆石块,它们就像是上一秒钟才从旁边的悬崖上剥落,却还卡住了一点别的东西,“白的,有反光。哥你看到了吗?”

“去看看吧,麻烦您了。”杨剪说。

“好嘞——”艄公已经眺望了半天,答应得痛快。

然而横穿水流过后,隔了两米多远,眼中所见却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李白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能在这里看到一只竹排,一个用红线绑在上面的、已经被浪头打得面目全非眉目晕染的纸人,还有他身上未曾丢失的银饰和黑发。

银饰正好卡在纸壳内部的竹制框架上,而头发夹在中间,也就剩下不少。

“可能吗?”李白问。

“水路不用绕远,”杨剪放下烟支,“顺流而下,当然可能。”

这对话艄公听得云里雾里,但热情依旧,大概是了解这习俗,他跟两人解释这是冥婚的洞房船,谁家的小伙死了,姑娘却放不下,就这样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栓给他,两人的魂可以从乌江一直漂到先祖休养的故土。而李白默默听着,和杨剪一样安静,他只觉得那人唇边的烟蒂已然蔓延开来,在自己的眼中,浮起昨夜的夕阳和炬火。

“师傅,”眼看着船马上就要撑走,李白开了口,“他们卡在这儿,是不是就去不成祖先那里了啊。”

“再近一点,我拿撑子给它捣走,就是有旋涡,水急,”艄公爽朗道,“你们两个旱鸭子城里娃儿,怕不怕嘛!”

“我会游泳,我哥也会!”李白扬起脸来。

艄公哈哈大笑。

李白拖着伤腿,在水流的颠簸中挪到杨剪身边,声音也变得小小的,“我总觉得是他们在等我们,昨天晚上认识我们了,现在就等我们救一救他们。”

“嘘。”杨剪掐灭了烟。

“什么?”李白一个激灵。

“说谢谢呢。”杨剪提起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竹排也被船杆拨下,先他们一步漂入湍流。李白的耳朵被揉烫了,他和杨剪一同远望,看那片银光漂远,漂下一个水坡就再也看不见,谢谢,不客气,祝你们好。耳畔有干燥的烟草味,也有艄公唱起的长长的调子。苗语铿锵悠扬,啼鸣一般,在青天之下又显得古老而孤寂,与昨夜同寨的送别不尽相同,却又像一首长歌的不同段落,能在耳中衔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