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做一次(第2/4页)

小店里几张桌子都坐满,最里面那张,脸正对他的位置上,坐的是那位眼熟的女老师。小脸杏核儿眼,肤色深却均匀,笑起来高马尾一晃一晃的,是非常开朗讨喜的长相。而她对面那位灰衬衫淋湿了一后背的,似乎就是正在逗她笑的人。两碗粉被端上来了,女老师从抽出两双筷子,一双递给杨剪。

李白换了一家吃饭,就在隔壁的小笼包,听着邻桌议论火把节的事,彝人最热闹的节日,说什么摔跤选美,居然就在明天。包子荤素点了两笼,李白蘸陈醋和辣椒油吃,却觉得免费的粥更适口。粥也没喝完他就付钱走了,因为看到门外两人路过,杨剪的雨披大概已经烂掉,他撑着那把花伞,盖着同事,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雨里。

隔了挺远,李白默默跟在后面,看那灰色被越淋越深,直到湿透。那两人还是有说有笑,脚下是那条山路,再走下去就会回到学校。李白一点也不想回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看到杨剪就会没药可救地跟在后面,明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抽烟,可是空烟盒已经被捏得稀巴烂了。他干脆放下伞一块淋着,仰脸张嘴想接住几滴雨……最终他的纠结换成一种恐惧,他居然开始害怕,怕把杨剪跟丢了,怕雾把视线挡住,前路已经比来路要短,却空空的只剩自己一人。

好在没有。杨剪是钉在眼中的路标。

再待一会儿,一小会儿,然后我再走吧。李白对自己说。

他像做贼一样守在校外,一点零六,杨剪没进去多久就走出校门口,换了身干衣服,身后跟着一个小韩,四点一刻左右他们一人领回来三个孩子。四点二十七,他又单独出发了,那时雨下得正猛,大约过了三个小时,一辆上了年头的皮卡开到大门前,车槽里坐着四个学生,从前厢又下来一个,杨剪锁上车门,把他们送进校园,接着又出来,于十点半左右接回另外一拨。

以前就听说过这边都是大山,孩子上下学不方便,因此很多老师都亲自上马接送,就为了让父母们愿意让孩子出来念书。现在看来寄宿学校也不能幸免,暑假要结束了,杨剪也做起这样的工作。

李白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黑夜中,雨已经彻底停下,云都消散,独有月色皎洁,却没能把他照亮,只能听见孩子们跑跑跳跳的,在泥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响,很轻快。

李白准备离开,他想,这“一小会儿”已经太长。

再次上山,李白怕踩到垮塌的地方,就沿着铺了水泥的大路走。以前从没这么晚走过,但他心里半点忐忑也没有。他甚至感觉不到紧张。如果真碰上传说中别腰刀的歹徒,抑或毒蛇猛兽,他或许连逃跑都懒得跑。可惜一路平静,只有虫鸣,按照以往的经验,天亮时分他可以走到下一个乡镇。

到时候等班车回县城就行。

谁知道十二点还没到李白就走累了,靠着一块石头喝水啃饼干,他自嘲地笑,按理说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就应该在医院挂着点滴气息奄奄,结果居然跑到这地图上都看不清的地方游荡,默背着《蜀道难》,一天走上几十里。

也不带腻的,腿儿是有多野啊。

如果有机会,他真应该当个学生。

耳畔突然传来异响,李白失望地发觉那是车轮在地面摩擦,有光渗透簌簌作响密林……他想某个倒霉的过路人肯定马上就会被自己吓一大跳。然而,下一秒钟就要吓破胆的却是他自己——那辆车拐过弯了,直直地开向自己,白车壳、大鼻子、方形车灯,夜太黑了,那车亮得刺眼!

李白丢下饼干和水拔腿就跑。

对方也追得执着,一棵半粗不细的树横倒在路中间,李白跳过去,那车居然加足了马力较劲轧过,时不时按两声喇叭。只听鸣笛声越来越焦躁,前路也越来越亮,是那两束远光就要贴上屁股,李白跑不动了,爬完坡地势急转直下,他也兜不住步子,眼睛一花就跪在地上,差点摔得满身是泥。

“刺啦——”是急刹车,车头离他太近了,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腰甚至能感觉到发动机喷出的热气。

有人走到身边,长长的影子投在面前,两手插在他腋下把他捞起来,二话不说,也不管他的挣扎踉跄,搬物件似的把他塞进车厢。随后那个黑影绕过车前,李白方才腿磕得挺疼胳膊又被抓得太紧,还有点懵懵的没回过神,有人裹一身热坐进来,车门关出砰响,接着就“咔嗒”上了锁,车厢顶部的照明灯点亮。

夜太静了。

杨剪两眼烧得发红。

“有意思吗,”他说,“不是走了,不来了?”

“以后真的不来了,真的。”李白怔忡道,隔着镜片看那双眼睛里的血丝。

“愿意来也行,从中午到晚上蹲在那儿盯着我什么都不干也行,你有你的爱好,随便,”杨剪也不躲闪,回看着他,“别他妈大半夜跑到这种路上找死!”

“……我带刀了。”

“你知道人家有几把刀?”

“我知道我很烦人,要是我在这边出事儿了你心里也不舒服,我知道,”李白垂下脑袋,“以后真的不来了,就这么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杨剪气得发笑,他捏着眼角,把呼吸调整平缓,让这种令李白坐立难安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抬头。”他忽然说。

李白也不知这是胁迫还是赦免,总之他转过头去,杨剪在泪眼中,已经有些模糊。

“哭什么。”声音也是冷冷的。

我也想知道。李白摇着头痛苦地想。

“白天我以为是幻觉,你老是神出鬼没的,我看到犄角旮旯就有心理暗示,”却听那人又忽然温柔下来,不紧不慢地说,“但我刚才回宿舍,发现我纱窗破了。”

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包被撂在李白脏兮兮的膝头。

“这什么意思。”问题也砸了过来。

“你拆了?”李白抹着眼皮,“……我放那么隐蔽,你怎么找到的?”

杨剪不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脸,一种毫不遮掩的观察,似乎,在得到他的解释之前,杨剪也不打算给他一个答案。

“就是我这几年存了这些钱,打给你的话,你肯定会退回来,”李白咽下哭腔,真诚地说,“所以就只能用这种办法给你,我也不想跋山涉水的。”

“知道我不想要,为什么还给?”杨剪也真诚地问。

李白接不上话了,能说“因为我要死了我不放心你”吗?他连个缓和的余地都找不到。

“你让我走吧。”他手足无措地央求,舌钉在牙套上乱地碰,碰出让他更为难堪的口水。

杨剪却像是根本没听见这话,也不开门锁,把他看够了,突然极为笃定,挑起他的包带就要把那双肩包拿走。李白徒劳地拉车把手,又死死抱着那背包恨不得缩到座椅下面,却不敌这空间狭小,杨剪压过来,一手撑着车玻璃,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罩在身下,那么心无旁骛地盯着他的脸……李白明白,自己已经,完全,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