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玉离(1)(第2/3页)

杨昭从张垍手中接过草拟的诏书,看了两眼却不评价,转身递给菡玉:“吉少卿,你觉得呢?”

以菡玉的官阶,跟着杨昭夜闯两仪殿已经是逾越,这里皇帝和左右相、两位翰林待诏商量给安禄山拜相,怎么还问起她的意见来?一时五双眼睛全都盯到了她身上,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皇帝笑道:“吉卿精通卜算,看看也好,集思广益。”

菡玉应声“遵旨”,接过诏书来。张氏兄弟的遣词用句自然不会有问题,菡玉看过一遍,双手捧上,回道:“陛下英明,臣请立即将此诏书公示天下。”

杨昭连夜赶进宫,无非是想阻止皇帝封安禄山为相,他的跟班却说出这样的话,让其余几人都十分诧异。皇帝问:“吉卿难道无异议么?”

菡玉道:“臣并无异议。”

皇帝顿了一顿,才道:“朕还记得卿初为太常寺卿官时,曾多次进言说东平郡王有不臣之心,天象预示其命犯华阙,想来是当初观测有误了。”

菡玉道:“安禄山据守藩镇拥兵自重,手下都是强兵猛将,倘若其揭旗而反,将使天下大乱;但若征他入朝在京为相,解了他手中兵权,就算他有谋反之心也无谋反之力了。陛下此举正为朝廷除去此心腹大患,一劳永逸,臣岂能不额手称庆?”

菡玉之言句句为社稷安危着想,字字在理,皇帝虽然心中不悦,也不好斥责她,只道:“东平郡王为朝廷征战沙场多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吉卿空口无凭,单凭自己卜算就咬定他心怀异志,未免太过武断。”

菡玉也不想再强行进谏,顺着皇帝话语道:“如果安禄山真如陛下所言这般忠心不二,陛下封他为宰相,入朝常伴圣驾左右,他必然乐意之至;如果他存了异心,有意拥兵自立,则不会轻易就此罢手,乖乖放弃手中兵权。待陛下将这任命的诏书颁布下去,看他反应就知其心意了。”

皇帝转向杨昭问:“右相以为如何?”

菡玉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拂逆皇帝的心意,必然说不动他;见他转问杨昭意见,忍不住也抬头看去,只希望杨昭不计较安禄山抢他宰相权柄,和自己同一阵线,将安禄山召进京来消弭祸端以绝后患。但眼光触到杨昭冷冷的视线,她又不禁心里一虚,别开眼去。

杨昭转过脸去看着张氏兄弟道:“张尚书伯仲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怎么不好好学以致用报答陛下,反而把才学都用来睁眼说瞎话、蒙蔽上听了?东平郡王虽有军功,但出身胡戎目不识丁,领兵打仗也就罢了,怎可为相?流传出去,岂不让四方周边的蛮夷都嘲笑我□□枉为礼仪之邦,竟然让一个白丁当宰相?尔等却在诏书中极力称赞安禄山之才,试问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不会写的人,何来的才?”

皇帝也被他问住,思索良久,才又开口问道:“那以卿之见,该怎么赏禄山才妥当?”

杨昭道:“陛下要封赏,不必一定要以宰相之衔。反正如吉少卿所言,东平郡王是不会愿意放权入朝的,陛下还是留他在范阳,另加高职厚禄吧。”

菡玉抬头,只见他双眉深锁,神色却是冷淡无波。要阻止安禄山入朝为相,当然得强调安禄山在外的好处,也不必使自己的私心那么明显。杨昭却毫不避忌,既不让安禄山进京抢他的权势,也不会因此帮安禄山说半句好话,最后还不忘戳上一刀,自己的利益半分也不相让。

皇帝想了想,最后还是道:“禄山质朴粗豪,长于武而短于文,宜在外为将,不宜入相。拜相一事暂且搁下,朕再作思量。”

陈希烈、张钧、张垍三人闻言,脸色俱灰败颓丧,又不敢出言反对顶撞杨昭。这件事他们三个背后撺掇,意图瞒过杨昭先斩后奏,不料被他撞破功亏一篑,不但日后再难有机会,恐怕也会因此受他记恨,今后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菡玉随杨昭出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风从高空刮过,呜呜作响。殿前有内侍持了灯笼来为他俩引路,菡玉向他索要灯笼,只道自己提着就好,不劳烦他。那内侍也识趣,告了歉便将灯笼递给她,自己走了。

灯笼被风吹得明灭摇晃,只能照见脚前一小块地方。两人并排走着,暗夜里一点微弱的灯光,四周空旷辽阔的宫城,脚步声在四周围墙之间回响。远处的殿宇檐下挂着灯,勾出巍峨的轮廓,其余都是黑黢黢的,如藏在夜幕中的巨兽。

远远地看见灯火明亮的宫门了,杨昭忽然停住脚步道:“快到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菡玉听他声音冰凉,越发觉得自己实不该再说什么,质问都噎在喉咙口,只问出一句囫囵的话:“在相爷眼中,到底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

“原来你和安禄山的恩怨还是关乎黎民苍生的大事呢。”他冷哼一声,“吉少卿,你不用扣这么大的帽子来压我。我答应和你合作,互惠互利,可没答应为了你的事把我自己搭进去。”

“相爷!”她激动起来,“区区富贵权势,值得如此锱铢必较么?你可知道你为这一己之私,断送了大好的机会……”

“区区富贵权势,你说得倒轻巧!我不计较富贵权势,还能计较什么?你倒是给点别的我计较计较?”

菡玉被他问得一滞,还好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神色。“可是这样一来……”

“够了,”他不耐烦地打断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教。你要是觉得我误了你的事,咱们大可以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互不干扰。”

菡玉没料到他居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不由愣住。他的脸没在夜色中,表情神色都不可见,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到。她是离不了他的,但他无所谓,他手下有那么多人,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以前若不是因为……现在,那唯一的理由也没有了,她于他,彻底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庸。

她抬起手按住了心口,四周寂静得只听到她微微紊乱的呼吸。他伫立不动,也不开口,似乎在等着她的答复。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拿开。冷风冲进胸腔中,让她不由打了个寒噤。“相爷行事必有自己的道理。是下官僭越了,一时失状,还望相爷海涵。”

杨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撇下她自行往宫门而去。她提着那盏昏黄明灭的灯笼,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远去,融进漆黑夜幕中。

他本就是一切以自身利益为上的人,他自己也从不讳言。从前他也许违背本心为她做了很多事,多到她险些就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然而一旦那支撑他的理由和目标没有了,他像对其他人一样对她,她才知道他的本性有多自私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