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奶奶(第2/5页)

奶奶想办法要给珍妮打气。

“你就继续做个懂事的姑娘,”她告诉珍妮,“光是靠些没用的服饰打扮,是抓不到像样男人的。你继续把钱寄回家给妈妈,等到你结婚时,就会有一笔挺不错的小积蓄了。这种简单朴素的打扮,比一大堆花哨无用的服饰更适合女佣。你就继续做个懂事的姑娘吧。”

但是每当玛丽或者凯蒂对她特别不客气或瞧不起她时,她偶尔还是会掉眼泪。英国姑娘不喜欢外国人,而且珍妮又是个教皇党,大家都知道罗马教会膜拜穿紫朱衣服的女人[2]。

奶奶粗枝大叶的鼓励并未能真正对珍妮的心灵伤口起疗愈之效。

“丫头,你坚守自己的宗教是对的。倒不是说我自己信罗马天主教,因为我并不信天主教。我认识的大多数天主教徒都是撒谎的人,要是天主教神父可以结婚的话,我可能还比较在意他们。可是那些女修院!那么多漂亮女孩都关在女修院里,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她们后来怎么了?我倒很想知道。我敢说,那些神职人员根本就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幸好珍妮的英文能力还不足以了解这滔滔不绝的置评。

夫人很好心,珍妮说,她会尽量不去理其他女佣说什么。

奶奶接着把玛丽和凯蒂叫来,直言不讳说了她们一顿,因为她们很不客气地对待一个身在异乡的可怜姑娘。玛丽和凯蒂回答时都非常轻声细气、非常礼貌、非常惊讶。真的,她们什么也没说过,根本就没说。珍妮实在是太会胡思乱想了。

玛丽请求能有一辆自行车,奶奶惊恐地拒绝之后,颇有点感到得意。

“玛丽,真没想到你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的仆人绝对不准有这种不像样的东西。”

玛丽看来怏怏不乐,嘀咕说她在里士满的亲戚就准有一辆。

“别让我再听见这种话。”奶奶说,“总之,对女人来说,这是危险的东西,很多女人就是骑了这种很不好的东西之后,一辈子都生不出小孩来。这对女人的妇科方面不好。”

玛丽和凯蒂悻悻地退了下去。她们本来想辞工不干的,但知道这是户好人家,吃的东西是一流的,不像有些人家会买些很差的食材,而且工作又不沉重。老太太虽然有点难缠,却有她好心的一面。要是家里有什么麻烦的话,她通常都会来帮忙解决,何况到了圣诞节时,再没有人比她更慷慨的了。当然,老厨娘萨拉那张嘴也很厉害,但你得包涵点,因为她的厨艺可是顶尖的。

西莉亚就跟所有的小孩一样,经常在厨房里流连,老厨娘萨拉比龙斯凶多了,不过话说回来,她年纪非常大了,要是有人跟西莉亚说萨拉有一百五十岁,她可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西莉亚认为,再没有人像萨拉那么老。

萨拉对于最不寻常的事物有着最负责任的敏感。例如,有一天西莉亚跑进厨房里,问萨拉在煮什么。

“内脏汤,西莉亚小姐。”

“萨拉,什么是内脏?”

萨拉嘴唇一抿。

“这是小姑娘不应该追问的东西。”

“可那究竟是什么呀?”西莉亚的好奇心兴致勃勃地升起了。

“喏,够了,西莉亚小姐。像你这样一位小姑娘小姐是不宜问跟这类东西有关的问题的。”

“萨拉,”西莉亚在厨房里跳着舞,亚麻色头发飘扬着。“内脏是什么?萨拉,内脏是什么?内脏……内脏……内脏!”

这下子把萨拉惹火了,抓着平底锅朝她冲过去,西莉亚赶紧闪人,过了几分钟,又探头问:“萨拉,内脏是什么?”

后来又从厨房窗口探头进来,重复问这个问题。

萨拉恼火地沉着脸,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嘀咕着。

最后,西莉亚突然厌倦了这个游戏,就跑去找祖母了。

奶奶总是坐在饭厅里,饭厅正对着前门那条短短的车道。过了二十年之后,西莉亚依然能巨细靡遗地描述出这间饭厅:厚重的织花纱窗帘,深红和金色的壁纸,阴暗的气氛,淡淡的苹果香气,以及一丝中午吃的带骨大块烤肉的气味。宽大的维多利亚餐桌上铺着毛绒桌布,庞大的桃花心木橱柜,壁炉旁的小几上堆叠着报纸,壁炉架上有沉重的铜器。(“那是你爷爷花了七十英镑在巴黎万国博览会买的。”)有光泽的红皮革沙发,西莉亚有时就在上面“休息”,由于沙发皮面太滑了,所以很难待在中央。沙发背上铺着毛线勾织垫,上菜架摆满了小东西,圆桌上的旋转书架,还有张红丝绒摇椅,有一次西莉亚在上面摇得太猛烈了,结果撞得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靠墙摆着一排皮面椅子,还有那张高椅背的皮革大椅子,奶奶就坐在上面监督这里和其他一切活动。

奶奶从来不会闲着没事做。她写信,以龙飞凤舞字体写成的长信,大部分都用半张信纸来写,因为这样一定可以用完信纸,她受不了浪费。(“西莉亚,不浪费,就不会匮乏。”)此外她还勾织披肩,紫色、蓝色和紫红色的漂亮披肩,通常都用来送给佣人的亲友。她还用大球的软毛线编织,多半织给某人的小宝宝;或者做网状编织——在一小块圆形织锦周围编织出精美图案,吃茶的时候,所有的饼干蛋糕就陈列在这些小垫子上。她也缝制背心,都是送给认识的年长绅士们,这要用浮松布条来做,用彩色绣花棉线一针针缝成。这大概是奶奶最喜欢的活儿了。尽管已经八十一岁,她可是对“男人家”很有鉴赏眼光的。她也帮他们织睡袜。

在奶奶的指导下,西莉亚也做了一套盥洗盆架的防滑垫,等妈妈回来时送给她,给她一个惊喜。做法是先剪出大小不同的圆片毛巾布,在周边用毛线勾织一圈之后,再从这些勾织眼上勾出花边来。西莉亚用浅蓝色来勾这套防滑垫,她和奶奶都非常欣赏做出来的成果。

喝完茶撤掉茶具之后,奶奶就和西莉亚玩挑签子[3],接着玩克里比奇纸牌游戏[4],她们神色凝重,全神贯注,两人嘴里总是冒出她们的经典句子:“头得一分,脚得两分,十五点得两分,十五点得四分,十五点得六分,六点得十二分。”“我的乖乖,你知道为什么克里比奇纸牌游戏这么好吗?”“不知道,奶奶。”“因为可以教你算数。”

奶奶从来都不忘说这些小教训,因为她被教养成绝对不可以承认为了开心而玩。吃东西是因为对身体有好处。奶奶最爱吃炖樱桃,几乎每天都要吃,因为“对肾脏很有益处”。乳酪也是奶奶的最爱,“可以帮助消化”。吃甜点时来一杯波特酒,因为“我是遵照医生的嘱咐”,(对身为弱者的女性而言)尤其没必要强调酒带来的享受。“奶奶,你不喜欢喝吗?”西莉亚会这样问。“不喜欢,亲爱的。”奶奶会这样回答,然后喝第一口时,露出苦笑。“我是为了身体好才喝的。”说完了必说的一套话,接着就露出很享受的表情喝完这杯酒。奶奶唯一可以大方承认有偏好的是咖啡。“这咖啡很摩尔人口味。”她会这样说,一面陶醉得眯起了眼睛。“让人欲罢不能。”接着一面为这个双关语小笑话而笑起来[5],一面又为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