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黎凡特人(第2/3页)

黎凡特人在伦敦,死者的朋友想必也在伦敦,黎凡特人已经被认出来了,死者的朋友可以根据银行的纸币找出他们的下落——一切,正如马塞尔所说,渐渐有了眉目。来到圣马丁道巷尾,格兰特想起这是《难道你不知道?》的最后一场演出。他打算在那里停一停然后再回警察局。要是不受催促,他的思维会更加灵活清晰,但警局里一片寂然,无声的催促引得他快要发疯,脑子不听使唤。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他可能会得到更多的新发现,黎凡特人或许就混在汹涌的人潮中,不管怎么说,总比把自己安置在警局强行隔离的办公室里要好得多。

格兰特到场时已经开演了将近二十分钟,跟经理谈了几句之后,在前排座位后面六平方英寸的站席找了个空位观看。在黑暗中远远望去,舞台恢宏壮观。剧院洒下暗红的灯光,座无虚席,观众从地面挤到天花板上,每个人都热血沸腾。最后一晚,狂热的爱好者纷纷聚集在一起,告别自己崇拜的偶像。场内充斥着各种吹捧称赞的话语,朋友间不舍的寒暄,惋惜悲叹的声音,此时此刻,人们卸下平日惯有的英式冷漠,情感倾泻而出。时不时,高兰抛出一个老笑话,台下已经听过的人会做出指正。“完整来一遍,高兰!”他们喊道,“完整来一遍!”高兰应众人的呼喊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紧接着蕾伊·马克白娇滴滴地站在空旷的舞台中,仿佛一片轻盈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她舞动的每一个姿势,总会慢配乐一拍,因此,音乐仿佛是她的动力,而不是伴奏,就好像曲中的音符围绕在她身边旋转、飘浮,然后悄然消散。乐曲牵着她共舞,她脸上露出妩媚的笑意,光芒四射,楚楚动人,就像一颗被水流烘托着的水晶球,玲珑剔透,接近尾声时,随着音乐渐弱身子轰然倒下,戛然而止。观众屏息凝视,而后爆发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可他们不会让她走,最终幕后人员硬生生把她从舞台上拖走,费尽力气才让演出得以继续,观众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今晚没有人关注剧情,应该说人们从来就不太在意。就连那群庞大的狂热分子都不在乎,就算有人在意,也是少数,他们也早就对剧情滚瓜烂熟了。今晚还在这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甚是荒唐。

直到全英国最有名的合唱团登台时,观众才稍稍安静了下来。这十四个沃芬顿剧院的女孩儿在英格兰和苏格兰都小有名气,她们的默契与配合得到一致的认可——是值得一看再看的演出——就像观看护卫队整齐划一的行进动作一样。甩头的角度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抬腿时脚尖成一直线。没有谁出脚更快,也没有谁踢得更高。当最后一个女孩儿妖娆地撩起黑橙相间的裙子,退出舞台时,观众几乎忘记了蕾伊。只是几乎,但并不真的忘记。蕾伊和高兰是剧院的主角——今晚是属于他们的,他们与观众共享。人们的躁动不过是因为万众瞩目的蕾伊或高兰竟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当晚剧场越来越兴奋的气氛飙升到歇斯底里的狂热。格兰特略带同情地看着男主角勉强的笑容,他独自卖力真诚的演唱却只得到不温不火的喝彩。这支独唱由全英国最动听的男高音领衔,一群男孩儿伴唱,台上打着幽暗的灯光,伴舞婀娜多姿。他显然期待观众至少让他返场三次,但最后一小节都还没唱完,观众就失去了兴致。这不太对劲。他们甚至干脆看都不看他了。他尽量保持优雅的风度,把自己当成蕾伊·马克白的衬托,与她共舞,伴她歌唱,陪她表演——格兰特突然想知道,他的黯然失色是否只是因为刚好蕾伊·马克白个性鲜明,还是她就是依仗自己的个性故意惹人注意出风头。格兰特对演出或女主角的职业素养都不抱幻想。戏剧明星们很容易为那些悲情故事感动到声泪俱下,重下血本也在所不惜。但面对功成名就的同行,善良的天性便消失殆尽。蕾伊·马克白在圈内出了名的对所有人都慷慨大方,随和友好,她的媒体经纪人则奸诈狡猾,老谋深算。格兰特本人曾经看过关于她的花边新闻,若不是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下一条新闻,他也察觉不出来这原来是经纪人的杰作。她的经纪人手段非一般的高超,可以不露痕迹地把她捧成新闻人物,卖足了广告做足了宣传,还让读者深信不疑。

不过,有件事相当令人费解,她两年之内更换了三个合作的男主角,而其他演员都保持不变。难道她的友善,她的谦虚,她的——找不到其他词可形容——淑女气质都是伪装的?这位柔弱的伦敦宠儿难不成背后实则冷酷无情?他曾经看到她私底下的一面,谦逊,聪慧,落落大方。不耍小脾气,不装腔作势。一个迷人的女孩儿凭借自己的头脑开辟属于自己的道路,实在难以置信。他也接触过一些表里不一的演员,很多肤浅的女人无论怎么梳妆打扮也装不出温柔的样子。但蕾伊·马克白的温婉可人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他正近距离地看着她,试着挑出一点瑕疵——他之前就很喜欢她——脑海里总不自觉地想起。但他惊愕的是,他发现他之前的疑虑,经过目前调查得出的线索,正逐步得到证实。她抗拒与男主角有进一步的接触。据格兰特的观察,他们三个都还在演出,只是很巧妙地穿插在戏剧中,就像之前从未见过一样。要是她本人闯进来,不管是一同鼓掌或打断他的鼓掌,甚至让他停止鼓掌,都显得太过突兀了。这样的话他们就很容易会被认出来,在她看来,这绝不能容忍。他发现这方法不单十分微妙,对她来说,也十分必要。她只需无所忌惮地展露自己的一点性格魅力,其他竞争对手就像恒星遇到太阳一样暗淡无光。她只有在高兰面前才会无能为力——他就跟她一样,光彩照人,璀璨夺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她对他处处容忍。至于跟她对戏的男主角,即使长相帅气,和蔼可亲,唱功了得,以她的实力,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现在想起来了,他们说,不可能找到一个男主角配得上她。原来如此。此时,他深表同意。他突然感到离奇的豁然,似乎徒生某种不可触摸的魔力,一下读懂了她的心思。众人皆醉,只有他和她冷静清醒,抛开感情,洞察一切。他看着她玩弄那几个不幸的可怜虫,冰冷无情,不慌不乱,跟他会在一台戏中扮演一条鳟鱼似的。她笑靥如花,夺去原本掌握在他手中的胜利,装点在她眼花缭乱的服装上。没有人注意到,胜利已经易手。要他们真看出端倪,也只会认为今晚的男主角还未达到要求——可是,众人皆知,很难找到与她相配的人。而抢尽风头之后,她老道地转过身,牵起他的手领到舞台前面一同谢幕,慷慨地分享观众给予的掌声。在场所有的人喃喃,哼,这些掌声是给蕾伊的,他根本不值得!因而人们更为深刻地记得他的不足。啊,是的,妙不可言。戏中有戏,格兰特整晚冷眼静看,自得其乐。他看清了真正的蕾伊·马克白,而眼前的她又捉摸不透。格兰特想得入神,落幕了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欢呼声震耳欲聋,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闪亮的舞台上,大幕一而再、再而三地拉开,礼物和鲜花一涌而上。随后的演员上台致谢,首先是高兰,抓着一大瓶威士忌,试图搞笑暖场,但没有成功,因为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格兰特猜,此刻在他心中肯定会想起那段艰苦打拼的岁月,眼前浮现一幅自己曾经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画面,每天晚上跑两场演出,终日诚惶诚恐。有很长一段时间高兰靠卖唱维持生计,难怪在这种众星捧月般的场合会情不自禁、百感交集,接着制片人登台,然后再到蕾伊·马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