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2/3页)

多少让人有些意外的是,他就这样作别了办公室的生活;对未来显然也没有任何规划。某天,他走过一家旅行社,玻璃窗上贴着“迪耶普一日游”的宣传广告,大号的红色字体标着价格,正好是自己所有积蓄的总数——差不多半克朗[5]。即便如此,如果不是赶上老亨德伦先生的葬礼,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亨德伦先生是他一个“退了休”的同事,在他葬礼的这一天,办公室决定休假一天“以示敬意”。就这样,口袋里装着一整个星期工资又有一天假的他,带上了所有的积蓄,“出国”游玩去了。他在迪耶普玩得十分开心,即便他的法语只学了一年,说起来还磕磕巴巴的,也没让他觉得扫兴。可到了要回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突然蹦出了想要留下来的念头:他一到海港,这个令人惊讶的想法就紧紧地抓住他不放。

他望着皮姆利科区的这间房子的天花板,暗自思索,到底是他天性诚实,还是因为在孤儿院受到的良好教育,让他竟然为了一个赊下来的洗衣账单而心生愧疚?照常理,对于一个身无分文、风餐露宿的男孩来说,赖下两三便士的洗衣钱本不应有什么良心不安的。

是那辆从海港驶来的马车成了他的救星。他竖起了大拇指,马车上皮肤黝黑、汗涔涔的马夫一瞧见这个国际通用手势,就咧嘴笑着放慢车速,经过他的身边。他先是追着车子跑了一会儿,然后抓住车板,最后让马夫给拽了上来。从此,他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

他原本计划要留在法国工作。在去往勒阿弗尔[6]的漫漫长路上,他反复掂量,并且跟司机比画手势,讨教能够赚个丰衣足食的法子,可无奈,司机说的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到了勒阿弗尔的一家小店歇脚的时候,他的邻座启发了他,这个人眼神宛如一只丧家之犬,忧郁神伤地对他说道:“小老弟,在法国,单凭你是个男子汉还不足以找到个工作。你还得有身份证件啊!”

“那么,”他问道,“没有身份证件的人都去了哪里呢?我的意思是,他们去了哪个国家?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他也是突然才意识到,世界就在自己脚下,从此可以心随所向、浪迹天涯了。

“天知道,”那男人回答道,“人就是越活越胆儿小了。去海港边随便挑艘船上了吧!”

“哪艘船?”

“无所谓。你们英国人不是有个那什么的游戏吗——”他比画了一个手势。

“你是说那个点兵点将的游戏?哦,是啊,‘点兵点将,点到谁就……’”

“不错。你就这么去海港边上,接着念叨‘点兵点将,点到谁就上谁的船’,再趁着大家都没注意到你的时候溜上去吧。可你还是得小心,到了船上,他们查身份证明的时候简直跟疯子没有两样。”

就这样,他点中了巴尔夫勒号。只不过他根本就不需要有什么身份证明:对巴尔夫勒号上的厨子来说,他的出现简直是上苍的馈赠,他们这些年可都盼着能找来个助手呢。

好一艘老巴尔夫勒号!脏乱而满是锈绿的厨房里散发着陈年的橄榄油味儿;灰色的海面常常卷积着如山峰似的巨浪;而这艘船一次接一次奇迹般地穿梭其中,安然无恙;还有那个厨子,每个星期总要喝一次酩酊大醉,只好让他充当起免费的临时厨子,还得学吹口哨、学说水手们蹩脚的行话。真是好一艘老巴尔夫勒号!

当他离开这艘船时,收获颇丰,不过最重要莫过于他得了个新名字:他把名字写给老船长的时候,后者错看了最后两个字母,把他的名字抄成了“法拉”。他索性就这么沿用了下来。“法雷尔”是从电话簿里找来的,而“法拉”则源于一个老船长的失误。不过在他看来,这都不算事儿。

那后来呢?

他在坦皮科[7]下了船,那儿的空气总是弥漫着动物的油脂味儿。不一会儿,有个家伙凑过来问他:“你是英国人吧?想在岸边上找个工作吗?”

他也没多想,就过去“工作”了,满心以为是个刷盘子之类的活儿。

现在想来还真有些奇怪,要知道,他这会儿没准还能在那栋雄伟而安静的别墅里“工作”呢!那房子四处铺着瓷砖,种着明艳而无香的花儿;阴凉宜人的房间里摆放着精美的家具。他那时候住在如此奢华的环境里,比起现在躺在皮姆利科区这破败不堪的床垫上来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老人倒挺喜欢他的,甚至想要收养他;但他就是找不到“归属感”。虽然,他也享受着每天给他读两次英文报纸的机会,而每到这时,老人也会用他发黄又细长的食指点着自己那份报纸跟读;但是这毕竟不是他所追寻的生活。(“既然他不懂英语,为什么还要给他读英语呢?”在别人向他说明工作要求时,他曾经这么问道。他们告诉他说,老人家“懂”英语,他用字典自学过,就是不知道如何发音而已,因此想要听听英国人说英语。)

不,这工作不适合他。他在那就如同生活在电影布景里一样,了无生趣。

所以,他离开了老人家,准备去给一帮子植物学家当厨师。就在他收拾行囊的时候,男管家安慰他道:“还好你要走了,不然的话,女主人说不定要下毒害你呢!”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那儿还有个女主人。

他就这么一路给人做饭,一路来到了美国新墨西哥州的边境。因为没有河流的阻拦,这儿算得上是去美国的终南捷径。他很喜欢这个精彩绝伦、特点鲜明而又怪诞荒谬的国家,可如同坦皮科那位老先生的别墅一样,美国也并非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从那之后,他慢慢找到了些满足感。

他在拉斯克鲁斯干过帮厨。那儿的人受不了别人用其他的方式处理他们所熟悉的食材,还时不时地模仿他的口音(“再说一遍,小英国佬儿。”接着他们就笑得更凶了)。

他就这么一直干到了斯内克河[8]牧区。他在那儿发现了很多马匹,这让他产生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在圣克拉拉[9]的一家牧场照料马匹。在那里,他发现任何“暴戾”的马儿只要被他这么个“小英国佬”一骑,都会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打那以后,他又短暂地跟着威尔逊牧场的蹄铁匠学手艺。他在那儿还谈了第一场恋爱,可更令他兴奋的是,他把那群“毫无希望的”马儿驯服得妥妥帖帖。要知道,老板自个儿都拿这些马儿没辙,才会说:“除了开枪打死它们外,没有其他出路。”当他毛遂自荐要去会一会这些马匹的时候,老板只冷冰冰地说:“去试试吧,不过可别指望我会付你医药费。我原本雇你是让你给蹄铁匠打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