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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什么好抱怨的。布兰豪格给她的生活,以她的背景来说是难以奢求的。托布兰豪格的福,她得以环游世界,前往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住奢华的大使官邸,周围总有一群下人侍候。她可以学习外国语言,认识新奇刺激的人。她这辈子要做什么事,不须动一根手指头,也从没工作过一天,如果突然要她靠自己生活,她会不知所措。布兰豪格是她存在的基础,是她家庭的基础,总之,布兰豪格是她的全部。因此,布兰豪格并不在意艾莎可能会怎么想或不怎么想。

然而现在布兰豪格想的却是艾莎。他应该在家跟她躺在一起,如此便有一具温暖熟悉的身体倚着他的背,有一只手臂环抱着他。是的,经过这些冷冰冰的“礼遇”,来点温暖总是好的。

他又看了看表。他可以说晚餐提早结束了,他决定开车回家。不仅如此,她还会很开心,她最讨厌夜里一个人待在那间大房子里。

他躺在床上聆听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然后他下床,迅速穿起衣服。

老人不再年老。他正在跳舞,跳的是华尔兹,她把脸颊倚在他脖子上。他们跳舞跳了很久,两人都汗流浃背。她的肌肤滚烫地烧灼着他。他能感觉到她在微笑。他希望继续就这样跳舞,就这样抱着她,直到整栋房子烧成灰烬,直到时间凝止,直到他们睁开眼睛,看见他们已来到另一个国度。她轻声说了几句话,却被音乐声淹没。

“什么?”他说,弯下了头。她把嘴唇贴在他的耳际。

“你得醒来了。”她说。

他猛然睁开眼睛,对着黑夜眨了眨眼,跟着便看见他呼出的白色雾气矗立在他眼前。他没听见车子驶来的声音。他转过身,低低呻吟一声,努力把手臂从身体下面抽出来。吵醒他的是车库门开启的声音。他听见引擎的加速声,正好看见那辆蓝色沃尔沃轿车被漆黑的车库吞没。他的右手臂麻了。再过几秒,那男人就会走出来,站在小灯之下,关上车库门,然后……

到那时就太迟了。

老人焦急又笨拙地拉开睡袋拉链,抽出左臂。肾上腺素在他血管里奔驰,但睡意迟迟不肯退去,像一层脱脂棉蒙住所有声音,并让他视线模糊。他听见车库门关闭的声音。

他已从睡袋里抽出两只手臂。幸而今晚星光满天,有足够光线让他迅速找到步枪,放定位置。快!快!他的脸颊抵上冰冷的步枪枪托。他眯起眼睛,透过瞄准镜向外看去。他眨了眨眼,竟然什么也看不见,他赶紧伸出颤抖的手指,拿下缠在瞄准镜上的防霜布条。有了!脸颊抵上枪托。现在呢?车库失焦了,一定是碰到测距仪了。他听见车库门发出砰的一声响,关了起来。他转了转测距仪,下面那男人进入焦距。只见那人身材高大,肩宽膀阔,身穿羊毛外套,背对他站立。老人眼睛眨了两下。那场梦仍如同薄雾般弥漫在他眼前。

他想等男人转过身,确定是他才开枪。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小心翼翼地压着。如果他用的是自己受训操作多年的步枪会容易得多,他的身体已记住扳机的压力,所有的操作都已化为条件反射。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杀一个人并不困难,只要受过训练就不难。一八六三年的盖茨堡之役在空旷野地上展开,相距五十米的地方,两队由新兵组成的阵营站着向对方开枪射击,射击了好几轮,却没有一个人中枪。原因不在于他们的枪法,而在于他们瞄准的都是敌人头顶上方。他们只是尚未跨过杀人门坎而已,一旦你开过杀戒……

车库前的男人转过身,似乎直接往老人的方向望过来。就是他,毫无疑问。男子的上半身几乎填满瞄准镜。老人脑子里的迷雾开始散去。他屏住呼吸,缓缓地、冷静地增加扳机上的压力。第一发一定要命中,因为除了车库小灯的那一圈光晕,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时间停止。伯恩特·布兰豪格已与死人无异。老人的脑子异常清醒。

这也是为什么他心中刚感到某个环节出错不到千分之一秒,他就知道错在哪里。扳机扣不下去。老人扣得更用力些,扳机依然不动。是保险栓。老人知道为时已晚。他的大拇指找到保险栓,将保险栓扳开,再从瞄准镜望出去,却见那圈光晕中已空荡无人。布兰豪格已离开那圈光晕,走向房子另一侧面对马路的前门。

老人眨了眨眼。心脏在肋骨内猛烈跳动,如同榔头般敲击胸腔。疼痛的肺部呼出一口气。他竟然睡着了。他又眨了眨眼,只见四周似乎弥漫着一层薄雾。他失败了。紧握的拳头朝地面猛捶一记。第一滴热泪滴上手背时,他才知道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