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豆妖 三

艺伎阿银的故事讲完了。

生性喜爱解谜的百介听得十分入神。百介是个以收集诸藩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世间充斥各种乡野奇谈,不可思议的传奇多不胜数。志愿成为作家的百介四处收集这类故事,期盼有朝一日能将这类百物语编纂成册。

所以,在这栋小屋里遇到这群人,百介感到颇为庆幸。特别是那个作修行僧打扮的男子提议大家讲鬼怪故事度过漫漫长夜时,百介就不由自主地暗自叫好。原本还因为受风雨羁绊而大叹倒霉,最后反而得感谢这恶劣的天气。

农民们讲述了有人过世的家里飞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或者某人因被昆虫告知从而来得及赶回家见爹娘最后一面等故事。虽然题材了无新意,但他们朴素的叙述口吻听来还是颇为精彩。至于几位商人所讲的故事,也都属于熟悉的类型。虽然话语流畅,但还没讲完就猜得出结局,并不算骇人。讲怪谈不能只靠技巧。

只有阿银的表现较值得称许。

这位女子身份不明,但从打扮与行头看来,她应该是个一面吟唱义太夫一面操弄傀儡的巡回艺伎。至于她准备前往何处,脑袋里在打些什么主意,百介完全猜不透。

虽然她的故事算不上骇人,却很有趣。

首先,百介没听过山猫会成精。就百介所知,猫的迷信或传说大多与天气有关。比如看到猫在洗脸,就代表天气的阴晴,这类谚语般的传说百介耳熟能详。还有一些猫和生孩子有关的迷信。各地也流传着猫怪或猫又的血腥怪谈,只是这类传说多半和复仇有关,内容大多与“锅岛猫骚动”大同小异。

这类传说大都找得到源头。比如许多在江户大受欢迎的民间故事与戏剧剧本流传到乡野后演变成地方上的奇谈。喜好怪谈的百介尽览这类书籍,这类戏也大多观赏过,因此只须听个几分,就能大概猜出个中情节。

仅仅是随便改一些老故事里的地名与人名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故事,会让百介觉得很扫兴。但阿银讲的故事好像没这个嫌疑。

百介从头到尾记录下了阿银所讲的故事。

(等等!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刚刚阿银并没有讲明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如果真要把这故事写进书里,没有地名是不行的。百介希望能排除掉捏造的故事,他就是这种性格。

(那么,我得先请教阿银生于何处。)

“阿银小姐,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百介正要进入正题,最晚进门、坐在门边的和尚突然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请问女施主,你是哪里人?你的故乡是……”

那和尚也想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没想到自己的问题被抢先问了,百介只好乖乖闭嘴。

一眼望去,百介觉得那和尚的表情相当诡异。当然,可能是因为淋雨而疲累,但他又明显感觉出和尚颇为焦虑。

“请问,这故事发生在……”

阿银微微歪着头回答:

“我的老家是摄津,这故事当然就发生在那里,并不是这一带,请各位不用担心。”

阿银的嗓音开朗中带点娇柔。

那和尚听了这番解释后依旧紧张,一脸惊讶地看着阿银,再度问道:“这故事是虚是实?”

“哎呀,不会吧。没想到这位和尚生得魁梧却如此胆小。各位,这座山里应该没有山猫吧?”

阿银说完,一群人同时发出一阵叹息般的低笑。

“野狗是有,山猫倒是没有。”一位农民道。

“没错。这附近要是有只山猫,那就是阿银我这只巡回山猫。”

阿银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和尚还是两眼圆睁,脸上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

(这和尚是被什么给吓着了?不会吧,难道听了这样的故事就怕起山猫来啦?)

这下百介也好奇起来了。他看起来应该是这座山另一头那座寺里的和尚,难道和尚会怕猫?

这时百介突然发现那名御行也紧盯着和尚。

(这小混混不可不防。)

虽然他客客气气、应对有方,而且极富吸引人的魅力,但百介实在摸不清这位叫又市的御行——记得他名叫又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百介认为这家伙并不可靠。此时圆海和尚再度向阿银问道:

“女施主的姐姐,真的叫阿陆吗?”

阿银笑着回答:

“当然是真的啊。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阿陆这名字为何让你这么紧张?”

“这个嘛……”

阿银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圆海有点困惑,他表情暧昧地支支吾吾起来,以手指擦拭额头。他额头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汗珠。

这里并不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冒冷汗。

和尚焦躁的举动让百介心生好奇。

“怎么啦?和尚你干吗这么紧张?难道我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还有,你一直盯着人家,难道我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原本直盯着阿银的圆海听了这话,慌张地低下头。

和尚相貌平凡,但给人感觉阴森森的。而阿银个性豪迈,谈吐举止像个男人,嗓音却十分娇柔妩媚。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一双漂亮的眼睛,是个生得十分标致的美人胚子。如果能像一般姑娘那么温柔,她一定是个迷人的女人。只不过,她似乎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呀,雨势变小啦。”

一个商人走到窗边,说道。

御行闻言,抬起头来回道:

“啊,真的变小了。不过,现在才刚入夜。雨应该还不会停,大家还是在此过夜方为上策。如果冒险上路……嗯?”

叩、叩。

一阵细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圆海畏怯地动了动。

御行推开商人,探头往外瞧。

“这位御行,怎么啦?”

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中年男子问道。

御行歪着脑袋仔细倾听,嘀嘀咕咕地表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又把脑袋歪向另一侧,困惑地说道:

“好像有人在磨米。”

“磨米?不会吧,应该是在去壳吧。不对,好像有人在洗红豆。”

“红豆!”

圆海闻言,惶恐地喊道。

“嗯,听来的确像这种声音。”

商人也把手放在耳边倾听。

百介也听到了。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错觉。但百介很清楚地表示:

“没错,真的听到了。”

最后,就连农夫与挑夫都说:

“没错,听来像是在磨红豆。”

百介只觉得很可笑。他若是没有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知道会有几个人认为自己也听到了。尽管雨势已经变小,但这场雨还没停,而且周遭还有轰隆作响的溪流声,以及山上特有的回音,怎么可能听得到磨红豆的声音?

百介心想,即便大家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恐怕也只是和他一样,产生了错觉。像这样附和人,实在是太可笑了。不知那御行清不清楚这个道理,他突然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