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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您是一个人来日本的吗?”

第一次问的时候,野上显一郎已经听见了。他之所以反问,只是为了争取思考的时间。不,他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回答。只是他很犹豫,该不该说出准备好的答案。

“是的。”

他还是下定决心说了。他的眉间露出苦涩,但硬是用帽檐的阴影挡住了。

“当然是一个人来的。”他又强调了一次。

“可是……”显一郎继续说道,“我离开日本的时间不会通知你。在这里分别之后,我就不会再联系你了。这一回,我一定要悄悄地走……况且我再留在日本,肯定会有坏事发生。”

“坏事?”芦村亮一问道,“什么坏事?”

“我不能说。反正我就是有这种预感。”

“舅舅。”亮一用敏锐的眼神看着舅舅,“刚才我提到的笹岛画家,就是帮久美子画素描的人,他去世的原因到现在还没有查清。”

“……”

“而且我还听说久美子在京都的时候,在她住的酒店发生了枪击案,酒店的住客中枪受伤了是吧?”

“这两件事我都不知道。”显一郎平静地回答道,“我根本没见过笹岛画家。”

“可是是泷先生介绍久美子去当模特的。”

“我认识泷,但我这次回来之后没有和泷联系过。他只是我在欧洲的时候认识的朋友而已。”

“您刚才说久美子去京都这件事是您认识的人帮忙安排的,而京都的酒店发生了枪击案。中枪人的名字我没有印象。我还找了报纸查了查,确实不是我认识的人。问题是,这起案件是在久美子入住的酒店发生的。笹岛画家的案子也和久美子有关系。”

“这些事情我也感到同样的意外,这和我说的会有坏事发生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要是自己留在日本,会给很多人添麻烦而已。毕竟外务省当年对外公布了我的死讯。”

野上显一郎望着天上的云彩继续说道:“我忘了说了。我这次回日本的主要目的,是给寺岛公使扫墓。昨天我终于实现了这个夙愿。他的墓地很漂亮,就在博多附近的山上,是个能看见大海的地方。我一边给他上香,一边想道,还是死了太平,死了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了……”

芦村亮一无言以对。

“当年寺岛先生对我照顾有加。能给他扫扫墓,我这趟就没有白来。这样就够了。我在日本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舅舅。”

“嗯?怎么了?”

“寺岛公使是在国外生病,回到日本之后病死的。他肯定是在家人、亲戚、朋友的包围下去世的。”

“……”

“舅舅的情况想必也是如此。报上说您是在瑞士的医院去世的。既然您住了院,就肯定会接触到很多医生和护士。那您去世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的?医生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

野上显一郎又恢复了茫然的表情。

“还是说您住进瑞士医院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幌子?”

“我不能说。”显一郎幽幽地回答。

“那我再问您,当时村尾先生和公使馆的其他馆员都在,况且当时的报社特派员泷良精先生也在瑞士。现在村尾先生和泷先生都知道您回国这件事。至少村尾先生肯定知道,不然就不会安排您偷偷见舅母和久美子了,而且泷先生也有类似的可疑举动。其他人暂且不论,至少这两个人早就知道您尚在人世。这究竟是为什么?”

“小亮,这些事就先往肚里咽吧。你的好奇心太强了,十万个为什么,简直跟个孩子一样。”

“这是十分简单而普通的疑问呀,而且是事关重大的问题。”

“还是别说这些了。我已经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来见你。是我太轻率了。”

“如果您让我保密,我一定照办,但您既然相信我,把我叫到了这儿,就应该跟我说清楚才是啊。这也是您对我应尽的义务不是吗?”

“一个亡灵没有义务。”野上显一郎一脸平静,斩钉截铁地说道。

亮一哑口无言。

“亡灵本就是自说自话的玩意儿。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把你叫到这儿,也是我这个亡灵随心所欲的决定,不把其中的原因告诉你,不履行你所说的义务,也是我的特权。”

野上显一郎第一次站起身。

“好美的景色,祖国的景色啊。我能在这种地方和你聊天,真像是做梦一样。这次来日本之前,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现在这一幕。不过正因为如此,当我离开日本的时候,眼前的光景和你的声音都会更加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中。”

亮一在舅舅身后站起身。

“舅舅,您想见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久美子吧?”

亮一故意不去看舅舅的表情。他只是直直地盯着舅舅穿着西式洋装的背影。

背影沉默不语。

“我会带久美子去的。如果您不愿意暴露身份,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她不会注意到的。”

“……”

“您能不能答应我的请求呢?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我既然已经听您说了这些,就没法向舅母和节子开口了。恐怕我会把您的秘密带进坟墓。”亮一拼命说道,“所以请您告诉我怎样才能联系上您吧!我会听从您的吩咐!舅舅,您只在歌舞伎座看了久美子一眼不是吗?那怎么称得上见面呢?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啊!而且您手上应该有画家给久美子画的素描才对。可是您还没有和久美子说过话呢。这根本算不上见过面啊!舅舅您说话,久美子当着您的面回答,没有这样的对话,您怎么甘心放弃呢!我想为您和久美子创造一个这样的机会啊!”

“谢谢你,小亮。”背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亮一瞪大双眼。

“请不要见怪。你可能觉得我很顽固,可我也是无可奈何。你的心意让我感激涕零。可我还是不接受的好。”

“可您再也不会回日本了不是吗?”

“是的,我不会再来了。不,是没法再来了。”

“所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我明白。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立刻照你说的办。我可爱的女儿久美子……正因为我没法在她身边,才会觉得她更加可爱。我在国外的时候,也经常梦到久美子。梦里的她还没有长这么大,还是孩子模样,还是那个会靠在我膝盖上的久美子。对了,说起来,有一次我一睁眼,竟看见久美子隔着被子坐在我胸口。那时候她才两岁吧。我可真是吓了一跳。她就像一只小猫一样,一点重量都没有。一睁开眼,就看见娃娃一样的久美子坐在眼前。我甚至有些怀疑,这就是我的女儿吗?那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现在还经常梦见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