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夜晚(第2/4页)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对着房间门口的那面墙。现在灯光更靠近那面镜子,我看到那是一块表面呈波纹状的大玻璃。是面哈哈镜。镜中照出了我们俩扭曲了的滑稽可笑的影像,镜中的我们随着走近或远离镜子而不断地改变身体的高矮和胖瘦。

“你得读一读有关光学的论著。”威廉开心地说道,“这座藏书馆的创建者们一定读过。这方面的论文阿拉伯人写的最优秀。海桑[1]写了一篇《光学理论》,里面用精确的几何图像论述了镜子的功能。根据镜子表面不同的曲度,有些镜子能够放大最小的物体(我的眼镜不就是那样的吗),有些镜子可以把物体倒过来或倾斜过来,或者把一个物体变成两个,把两个物体变成四个。还有一些镜子,就像这面镜子,可以把侏儒变成巨人,把巨人变成侏儒。”

“耶稣基督啊!”我说道,“那么说,有人说藏书馆里有幻影,难道就是这面镜子里的影像?”

“也许是吧。这真是天才的设想。”他念着写在镜子上方墙上的字句:“宝座四周就座的二十四位长老。这条字幅我们已经见过了,但那是一个没有镜子的房间。再说,这个房间没有窗户,而且不是七边形。我们这是在哪儿呢?”他环顾四周,走近一个书柜,“阿德索,没有了那副oculi ad legendum[2],我看不清这些书上写的是什么。你给我读几个书名。”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导师,上面什么也没写。”

“怎么?我看到上面写着呢,怎么读啊?”

“我读不出来。我不认识上面的字,不是拼音字母表上的字母,也不是希腊文。希腊文我能辨认出来。好像是小虫子、小蛇、苍蝇屎……”

“噢,是阿拉伯文。还有别的书名是这样的吗?”

“是的,有一些。不过,这里有一本是拉丁文的,上帝保佑。花拉子密,书名是《图表》。”

“花拉子密的《星象图表》,由巴斯的阿德拉德[3]翻译成拉丁文!一部稀世之作!再往下看。”

“伊萨·伊本·阿里的《论眼睛》,阿尔金迪[4]的《论星光》……”

“现在你再看看桌子上的书。”

我打开桌上一本厚厚的书,书名是《动物志》。我翻到配有精致插图的一页,上面画着一只很漂亮的独角兽。

“好手笔,”威廉评价说,他还能看清书上的插图,“那本是什么书?”

我读道:“《怪兽集锦》。这本书也有漂亮的插图,不过我觉得更加古老些。”

威廉把脸凑近书页:“爱尔兰的僧侣们的插图,至少是五个世纪以前的了。那本画着独角兽的书,年代要近多了,好像是法国人装帧的。”我导师的渊博学识再次使我由衷地钦佩。我们走进下面一个房间,接着又看了后面四个房间,全都有窗户,都放满了用陌生的语言写成的书册,还有一些有关科学秘密的著作。再走下去,我们到了一面迫使我们往回走的死墙,最后五个房间都相互连着,没有其他出口。

“从墙壁的倾斜度来看,我们应该是在另一座五角形的角楼里了,”威廉说道,“不过,没有中间的七边形过厅了,也许我们搞错了。”

“可这些窗户是怎么回事?”我说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窗户呢?不可能所有的房间都朝向外面。”

“你忘了中央天井了。刚才我们看到的许多窗户都是朝八角形天井开的。如果是在白天,光线的强弱就能告诉我们哪些是朝外的窗,哪些是朝内的窗,也许甚至能向我们显示房间与太阳之间的方位角度,但是在晚上却看不出。我们往回走吧。”

我们回到了有镜子的那个房间。我们在第三道门那里拐弯,那道门好像我们没有走过。我们眼前出现了相互连着的三四个房间,而快到最后一个房间时,我们看到那里有一丝亮光。

“那儿有人!”我压低声音说道。

“要真有人,他已经看到我们的灯光了。”威廉说道,同时却用手挡着光。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那亮光仍微微地摇曳着,没有更强也没有更弱。

“也许那只是一盏灯,”威廉说道,“放在那里吓唬僧侣,让他们相信藏书馆里栖息着古人的亡灵。不过,得弄清楚。你在这里遮着灯光,我会小心地往前走。”

我还在为自己刚才在镜子前面表现出的狼狈相而感到羞愧,我想挽回自己在威廉心目中的形象。“不,我去,”我说道,“您还是留在这里吧。我会小心的,我个子小,动作也敏捷。一旦弄清没有风险,我再来叫您。”

我就这样去了。我贴着墙像猫儿一样(或者说像到厨房碗柜里偷吃奶酪的见习僧,这是我在梅尔克的拿手好戏),轻巧地走过三个屋子,摸到了发出微光的那个房间。我贴着墙壁溜到门框右面的柱子后,偷偷地朝屋里看。里面没有任何人,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点燃着,冒着青烟。它不像我们的灯,倒像是一个敞顶的香炉,没有火苗,只有缓缓燃着的余烬在发光,烧出一种淡淡的粉末。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在靠近香炉的那张桌上,摊着一本色彩鲜艳的书册。我走近前去,见到有四种颜色不同的长条纹:黄色、朱红色、青绿色和焦土色。上面趴着一只野兽,样子异常可怕,是一条长有十个脑袋的大龙,它用巨尾拖住天上的星辰,把它们打落在地。突然,我见那条龙成倍地增大,身上的鳞片变成无数发光的碎片从书页中飞出,在我的头上盘旋。我仰头朝天,只见房顶倾斜,朝我身上砸下来。随后,我听见一种咝咝的响声,像是上千条蛇发出的,不过,那响声并不可怕,甚至是诱人的。随之出现了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她把脸贴近我,我的脸感到了她的呼吸。我伸开双手用力推开她,而我的手似乎触到了对面书柜上的书,也许是那些书册以无限大的比例在放大。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我看见贝伦加站在房间的中央,带着可憎的微笑,垂涎欲滴地盯着我。我用双手捂住了脸,而我的手仿佛变成了癞蛤蟆的脚掌,黏糊糊的,指间还长了蹼膜。我相信我是喊叫了,我觉得嘴里发酸。其后,我坠入了无底的深渊,那深渊的口子在我脚下开得越来越大,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了,像是过了几个世纪,我觉得有咚咚咚的击打声在脑子里震荡。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威廉正在拍打我的脸颊。我是躺在另一个屋子里了,我的目光落到一条字幅上:]愿他们在辛劳之后得以安息。

“阿德索,你醒一醒,”威廉轻声地对我说道,“没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