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午时经(第4/8页)

在那种形势下,一方面,安杰罗·科拉雷诺和卡萨莱的乌贝尔蒂诺宣讲他们的学说,另一方面,大批普通的教友接受他们的布道,并在他们的家乡不受任何控制地传播。就这样,这些小兄弟会[12]的人,或者出身贫寒的修士们充斥了意大利,他们被许多人看作是危险分子。那时,与教会的权威有接触的属灵派的导师们和他们普通的追随者已经很难区分开,他们生活在教会外面,靠乞讨度日,靠双手的劳动谋生,不拥有任何财富。而公众却称他们是小兄弟会修士,与追随皮埃尔·德·约翰·奥利维学说的法国苦行僧别无二致。

西莱斯廷五世被卜尼法斯八世所代替,这位新教皇一上台就对属灵派和小兄弟会的僧侣毫不宽容:就在十三世纪最后的几年中,他下了一道敕令《坚定的审慎》,严厉谴责了游离在方济各会之外、流落各地的托钵僧[13],以及脱离修士会过隐居生活的属灵派。

在卜尼法斯八世去世后,属灵派力图让继任的教皇同意他们以非暴力的方式脱离修士会,像克雷芒五世就是那样。我认为他们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是约翰二十二世的继位却使他们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一三一六年,他当选为教皇后,就写信给西西里国王,让他把在西西里岛上避难的方济各修士全部撵走,并逮捕了安杰罗·科拉雷诺和普罗旺斯的属灵派。

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教廷中有许多人抵制他这样做。结果,乌贝尔蒂诺和科拉雷诺成功地获得了脱离修士会的自由,后来他们分别被本笃会和西莱斯廷教团所接纳。然而,约翰二十二世对其他急需过自由生活的人却毫不留情,让宗教裁判所出面迫害他们。许多人被判了火刑。

然而,约翰二十二世很清楚,要铲除小兄弟会埋在教会当局执政根基中的毒草,必须声讨他们信仰的赖以生存的理念。小兄弟会的人宣称基督和他的门徒从来没有个人和公共财产,而教皇把这种思想谴责为异端。这可是件令人惊诧的事情。究竟为什么一个教皇非要把认为“基督是清贫的”思想断定为邪恶的呢?而就在一年前,方济各会在佩鲁贾召开大会,恰恰支持了基督守贫的观点;要是教皇谴责他们,那么就等于谴责基督。就像我所说的,事实上,方济各会在佩鲁贾的活动极大地抵制了教皇反对皇帝的斗争。正因为这样,打那以后,许多对王国和佩鲁贾大会均一无所知的小兄弟会的人被教廷活活烧死了。

我望着乌贝尔蒂诺这样一位传奇式的人物,脑海里不禁回想起这些事情。我的导师把我引见给他,老人用一只近乎灼热的手亲切地抚摸我的脸颊。一碰触到那只手,我就明白了我所听到过的有关这位圣人的许多事情,理解了我在《生命之树》有关篇章中所读到过的其他一些东西。那是自他年轻时代就吞噬过他心灵的神秘之火,尽管当时他仍在巴黎求学,他摒弃了对神学的纯理论性的研究,把自己想象成《圣经》中抹大拉的马利亚那样的忏悔者;而他跟福利尼奥的圣女安吉拉[14]有过的异常密切的关系,使他开始领悟神秘的精神生活的珍贵和对十字架的崇敬,明白了为什么他的上司们有一天因担心他布道过分热切,竟然把他派遣到拉维纳山去隐退。

我注视着那张圣女般线条柔和的面庞,那面容有如与他交流过深邃神学思想的那位圣女的温柔脸庞。我直觉,在一三一一年维埃纳公会议上,教皇颁布《驱逐天堂》的敕令,免去与属灵派对立的方济各修道院院长们的职务,但是又强制属灵派在教会内部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他那张脸一定严厉得多。不过这位否决派的楷模人物并不接受那种狡黠的妥协,而是为建立一个拥有严明教规的独立教团而奋力抗争。这位伟大的斗士最后败北,因为在那些年代里,约翰二十二世发动了一场讨伐皮埃尔·德·约翰·奥利维的追随者(包括乌贝尔蒂诺在内)的战争,并判处纳博纳和贝济耶的修士们为罪人。乌贝尔蒂诺为了已故挚友,毅然跟教皇对决。教皇慑于他的威望,没敢判决他(尽管后来判处了其他人),反而给了他一条生路:先是劝说他,继而命令他加入克吕尼修会。应该说乌贝尔蒂诺是相当能干的(尽管表面上显得那么无奈和脆弱),在教廷中赢得了保护者和同盟者;他的确答应进佛兰德的让布卢修道院,但我相信他从未去过那里,而是打着红衣主教奥尔西尼的旗号,留在了阿维尼翁,捍卫方济各会的教义。

只是在近几年(我听到的传言并不准确),他在教廷的声望开始低落,不得不离开阿维尼翁,而教皇一直派人追踪这位被视为异端、难以驾驭的per mundum discurrit vagabundus[15]。有人说他已经销声匿迹了。而那个下午,在威廉跟修道院院长的谈话中,我得知他躲在这所修道院里,如今他就在我眼前。

“威廉,”他正在说,“要知道,当时他们正追杀我,我不得不在深夜逃跑。”

“谁想要你死?约翰吗?”

“不是。约翰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但他始终尊敬我。毕竟十年前是他强迫我加入了本笃会,使我逃过了审判,并以这样的方式封住了敌人的嘴。他们喋喋不休地嘲讽说,我这样一个清贫的楷模,居然进入一个富有的教团,还在红衣主教奥尔西尼的庇护下生活……威廉,你知道,我是如何蔑视这尘世的富贵荣华呀!可当时唯有那样我才得以留在阿维尼翁,这也是为我的兄弟们。奥尔西尼对教皇有威慑力,教皇从此不敢再动我一根毫毛。三年前,他还派我作为公使去觐见阿拉贡国王呢。”

“那是谁对你居心不良呢?”

“所有的人。教廷。他们曾两度企图杀害我。他们想封住我的嘴。你知道五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纳博纳的信徒们在那之前两年就被判了刑,贝伦加里奥·塔罗尼虽然是裁判官之一,却向教皇提出诉求。那是艰难的岁月,约翰已经颁布了两道敕令谴责属灵派,当时切塞纳的米凯莱也屈服了——哦,对了,他什么时候到?”

“两天以后他就到。”

“米凯莱……我好久没见到他了。现在他明白了,当初我们想要的是什么,佩鲁贾大会证实了我们是对的。可是,还在一三一八年他就向教皇屈服了,把普罗旺斯的五名拒不屈从的属灵派修士拱手交到教皇约翰手里。他们被活活烧死了,威廉……啊,太恐怖了!”他用双手捂住脸。

“但是塔罗尼提出诉求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威廉问道。

“约翰不得不重开辩论,你明白吗?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即使在教廷内部也有人心生疑虑,还有教廷中的方济各会的人士——那些表里不一的伪善者,为了得到一份教士俸禄而出卖自己,不过他们也心存狐疑。就在那个时候,约翰要我拟一份关于倡导守贫的备忘录。那称得上是一部杰作。威廉,愿上帝宽恕我的桀骜不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