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97年 初冬(第5/12页)

过了一会儿,岸川睁开眼睛,又说:“在他的劝告下,我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跟医生也说了,医生听了,说我是幸存者。”

“幸存者?”

“对。经历了致命的伤害却没有死掉,拼命活了下来,所以叫幸存者。其实,我并没有资格被称为幸存者。我酗酒、吸毒,作践得自己连孩子都不会生了,虚度光阴啊……”岸川直视着优希,暗淡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医生还说,你的生命还在,现在又有了愿意做你的精神支柱的人,你就有了找到幸福的可能,你活下来可不容易啊!医生说的话跟他一样。从诊察室里出来,看见他正在外边等我,我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岸川抬起头看着上方,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她摇摇头接着说:“当然,我的问题并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的。跟他一起生活以后,也发作过很多次。不管是由于什么引起了我对痛苦的往事的回忆,都会大闹一场。但是,他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原谅。最后我明白了,他最大的愿望跟我是一样的,就是希望有人能接受他,有人能原谅他。就是这么简单的接受和原谅,改变了我的人生。”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优希非常羡慕地看着她。

岸川又说:“他有时候对我说,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改变世界的材料,我们只能生活在眼前这个社会里。当然,我们在心里可以向往着跟这里不同的社会……我们基本上是适合在现有社会里生活的,我们是可以在社会为我们划定的范围内生活的……不过,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可以摆脱现有社会的价值观。托他的福,我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跟您说这些,也许您不爱听。”

“哪儿的话……”

“我受刚才谈到的那位医生的委托,跟很多有烦恼的女性谈过我的经历。我常对她们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烦恼的人不只你一个,人生不只是痛苦和空虚,不管是谁,都能找到幸福。”

优希点头表示赞同。

岸川为难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优希也想对岸川笑笑,但被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东西把笑容赶跑了。正在这时,从护士值班室那边传来焦急的呼喊:“护士长助理!”

优希赶紧站起来,膝上的素描本掉在了地上,连忙捡起来递给岸川,说了声:“对不起!”

岸川接过素描本:“感到恐怖的时候也好,自己厌恶自己的时候也好,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有人做你的精神支柱。你应该跟他谈谈,让他接受你,同时,你也接受他。这样的话,痛苦的人生也会觉得有意义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优希想说些什么,可由于理不出头绪,什么也没说出来。

岸川又慌忙补充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不要因为我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就感到有压力。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这个道理我就是不说,你每天不是也看得见吗?”

这时,护士值班室那边更焦急地叫了起来:“护士长助理!快来帮帮忙,好几个病人都在按铃呢!”

优希朝岸川鞠了一躬,赶紧跑回护士值班室。值班护士已经不在了,一定是跑去护理病人了。呼叫铃响了,优希摘下听筒,里边传来那位82岁的女性患者烦躁的叫声:“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啊!”

优希跑到病室,来到那位动了脑血栓手术,正在恢复的患者的病床前。

“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快给我挠挠,痒死我了!”患者声音沙哑,细瘦的手在抓挠着。

优希俯在患者枕边,轻声说:“对不起,眼球后边,我没法替您挠啊。”为了防止患者扯掉导尿管,优希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抚摸着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不过,有我陪着您,您就安心地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痒了。”

患者紧张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优希感到由衷的安慰。

2

10月末的那个星期六,笙一郎听了一场爵士乐演奏会。

这并不是一场赏心悦目的演奏会。走调不说,拍子也是乱七八糟的。要是认真演奏呢,还可以原谅,乐队一共五个人,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尽管如此,每演奏完一首,大多数观众都抱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既不拍手也无表情变化的,身边的护理人员则代替他们鼓掌。

在一家私营的“老人之家”食堂里,正在举行招揽生意的活动,广告上说有专业爵士乐队演出,还说现在住进老人之家可以得到优惠。笙一郎听说后决定到这里来看看居住条件和护理人员的工作态度如何。

“老人之家”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可以享受单间,而且50岁就可以入住,比一般国营老人之家低了15岁。笙一郎是抱着很大的期望来参观的。

入住时一次性交齐六千万日元,伙食费护理费等每月45万,每年540万,提前交清。但是,花这么多钱住进来,老人真能得到应有的照顾吗?据说患有严重痴呆症的老人,晚上睡觉时就要被绑在床上。

爵士乐演奏会还没结束,笙一郎就默默地走出了食堂。虽然已经秋天了,最近几天东京的气温还高达二十五六度。

昨天抽空去了一趟多摩樱医院。当时,麻理子坐在轮椅上,优希把她推到院子里来散步。麻理子脸色很好,能接住优希扔过来的皮球,还能把皮球扔给优希。看见笙一郎,还是那种撒娇的表情,大声叫着:“爸爸!”

笙一郎问优希最近怎么样,优希微笑着回答说,还算说得过去。麻理子呢,治疗还是没有什么效果,优希虽然找院方说情,要求允许麻理子继续住院,但最多只能住到年底。

所以,笙一郎必须尽快找到一处能够护理麻理子的养老院。看了刚才那个正在食堂里演奏爵士乐的“老人之家”以后,笙一郎又坐火车到东京东边的千叶县的一家可以接受麻理子这种痴呆症的养老院去。那家养老院在千叶县房总半岛的丘陵地带,从笙一郎的公寓坐火车要三个小时。

笙一郎在市原站倒车前往千叶县。火车开进山里,顺着一条河前进。往窗外看去,两岸山上的红叶已经变成了深红色。笙一郎在一个木造小站下了车。站前有两个商店,却不见人影。到那家养老院好像还有一段路,公共汽车几个小时才有一班,笙一郎请车站工作人员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开了15分钟,终于到了那家养老院。考虑到回去的问题,笙一郎请司机在门口等他。这家养老院的负责人答应尽可能安排麻理子入住。笙一郎谢过负责人,于当天晚上9点多钟赶回东京的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