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九章(第2/3页)

愚妇竟信之不疑,行之不辍。此俗由来云百有余年矣。悲乎!此类淫祀,以人命为戏,斯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国朝鼎新,革除旧弊,移风易俗,禁绝淫祭。于念久不闻此风兴作矣。或曰神像终岁身湿,甘露法雨滋润云云。余仰见白玉神像之表果有水色氤氲,未识是人伪洒漉抑或天意布施。余疑而记之,以俟后来博闻广见者。未几,日月敛光,阴风惨号,隐隐狐鸣,木叶骤下。余毛骨悚然,不敢久留,匆匆旋踵出庙。惟于塌记之残垣间俯身掇拾一方古砖以志留念。砖上有字,云嘉平壬子。’”

狄公合上书册,长叹一声说道:“洪亮,这庙真有点稀奇古怪哩。噢,衙官已将马牵来了。”

他们飞马从南门出了城,官道两边垂杨袅娜,鸟声啁啾。时值初夏天气,榴花盛开,间在绿杨荫里,煞是悦目怡心。运河上悬浮着一层轻纱般的晨雾,晨雾外樯帆悠远,水声浩荡。

一到白玉桥镇,狄公便找到了镇署的里甲。里甲禀告狄公道团丁在翡翠墅苦苦守了一夜,直至破晓前才散了岗。有的说听到了曼陀罗林中有啾啾鬼哭,有的说树林里有一尾白羽怪鸟拍打翅翼几乎鸣叫了一夜。都道是白娘娘显灵了,吓得魂不附体,挤作一团,总算守熬过了一宵。里甲还说团丁搬移去了那具女尸后,他便关合了那亭阁的门,并贴上了大红盖印的封皮。

狄公赞赏地点了点头,示意洪亮骑马折向董邸翡翠墅。一路行来见早市初上,生意正兴。折进树林间那条小径,顿觉清风徐来,幽馨阵阵,并不见有人迹了。

他们在董邸前不远的那株参天老松树下下了马,将缰绳在多瘤的树身上系紧了,便步行向前。

狄公发现从白玉桥镇走到董邸原来并没有多少路,昨夜心神不安,路又陌生,好像走了不少时间。很快他们便看到了那幢风雨剥蚀的门楼和爬满荒藤野蔓的墙垣了。

他们走进了董邸大门,穿过前庭院,转几个弯,过圆洞门,刚待跨入那粉墙抱定的小花园,狄公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个身高肩宽的大汉正站在那亭阁前面,背朝着他们。

亭阁的门半开着,门上贴着的封皮被撕破了,碎条正在晨风中瑟瑟飘动。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狄公大声喝道。

那大汉转过身来,神态傲慢地将狄公上下打量。狄公见那人圆圆的脸盘又嫩又白,领下一绺小胡须,上下衫袍十分齐整。

那人上前向狄公拱手致礼,辞色温和地说道:“圣人云,敬人者人恒敬之,贵相公言语粗暴,倘若在下也仿效之,相公之意又若何?依律应是我将相公适才那问话问你们的,因为是你们无故闯入了我的地产。”

狄公好不耐烦,厉声道:“我是本州的刺史,来此侦查一桩血案,谁敢曰无故闯入?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来这里干什么?”

那人听了慌忙鞠躬致歉,堆起一脸尴尬的笑,谦恭地说道:“在下名叫郭明,是长安的药材商。四年前我从董一贯先生的手中买下了这幢馆墅。这里有双方画押的契书,请老爷过目。”说着去衣袖里抽出两张纸卷递上给狄公。

狄公看罢契书,见附着契书的是一张翡翠墅的详细地图。狄公将契书、地图还给郭明,说道:“郭先生因何将那亭阁门上的封皮私自揭去?你不知道那是犯法的行为么?”

郭明含愠答道:“老爷未细访详里岂可厚诬小民?那封皮并非我撕揭,我来这里时便见亭阁的门半开着。”

“我再问你,郭先生,你为何不早不晚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候闯入到这里?”狄公心中惊异,又问道。

“不早不晚?老爷此话问来蹊跷,小民好生疑惑。至于小民因何来的这里,这话说来冗长,老爷未必愿意细听。”

“就说个简略的大概!”狄公冷冷地说。

“是。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我的朋友卞嘉写信告诉我说董一贯先生要将这个馆墅廉价典出,劝我买进。因为我经营药材生意。这翡翠墅附属的那一大片曼陀罗林最是有利可图的药源。老爷或许知道这曼陀罗树的根茎是种昂贵的生药,为此我欣然买下了这幢馆墅。然而当时我京师铺子里这类药源充足,故一直没有想到来此勘量采伐。两年后,我决意派人来这里看看,筹划采伐之事。但卞嘉又写信告诉我说当时这里正在闹旱情,警告我如果不适时宜地来采伐那片林子,会招致本地百姓的强烈反对,说不定会弄出大乱子。因为说是那片林子已奉献给了河神娘娘,她是……”

“别讲什么河神娘娘了!快说说你因何此刻赶来这里!”

“以后的两年里又因生意繁忙,庶务缠绊,腾脱不出身子来这里看看。只是昨天早上当我搭乘的客船停泊在白玉桥下时,我猛然想起这里还有我的一宗产业—— 一幢馆墅和一片林子。于是我就……”

“你昨天来白玉桥干什么?莫非是逛山水,买土产?”狄公愈下紧地问道。

郭明心中叫苦,局促不安,皱着眉头答道:“我哪有闲情逸致逛山水、买地产?只是因为运河前方有我的一爿分店;那里缠上了麻烦,不得不要亲自去走一遭。故偕同我的伙计孙伟租赁了一条船,便匆匆上了路。一路并不想耽搁,谁知昨天早上船到濮阳时,船夫们听说当夜运河里有一场龙船赛,端的热闹非凡,便在白玉桥下下了锚准备过夜。无可奈何我也只得乘便上濮阳办点事。这时我想起了那翡翠墅和那片曼陀罗林。

“我送了个信息给卞嘉,约他中午来白玉桥镇,引我去看翡翠墅。他递来口信说他正忙于龙船赛的筹备,至早也要到下午才能来见我。日落前,他果然赶来我船上匆匆吃了一盅茶,我们约定今天拂晓在这里会面。我只想稍稍在这里看一眼便催船夫开船——此刻我正在这里等候卞嘉,不意有幸遇见老爷。

“昨天黄昏时,卞嘉将我带去白玉桥的酒店,他正在那里盛宴招待龙船赛的桨手。酒饭罢,他又引我到运河边的彩台下。他自顾去忙碌奔走龙船赛,我只得独自一个在彩台附近走马观花赶热闹。一个过路人指给我看了老爷的官船,我大着胆走上了船,我与濮阳多有生意往来,我想对濮阳的刺史老爷表示我的一点敬意。船头上没有人为我通报,我便自个走上榈梯一看,见老爷正与太太们站在栏杆边观赏风景。我不想败了老爷的兴致,便轻步退了下来,正遇上老爷府上的管家。他要为我禀报,我说我不想打扰老爷了。”

狄公憬悟,原来郭明就是昨夜老管家说的那个蹊跷的闯入者。

狄公问:“那么,郭先生,你的伙计孙伟没有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