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诡计与欲望 第八章(第2/3页)

他说:“很抱歉,我不得不来打扰你们,恐怕对你们来说也非常痛苦。我在电话里已经解释过了,我正在调查保罗·博洛尼男爵死亡一案。他死前不久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暗示他可能和你们孙女的死有关。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诺兰太太的茶杯在茶托里剧烈地抖动着。她把双手都放在桌子下面,就像一个在聚会上乖乖听话的小孩。然后她瞥了一眼她丈夫,说:“特蕾莎是自杀的。我想你已经知道了,警官。”

“我们的确知道。但是保罗男爵人生最后几个礼拜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有重要意义,包括收到那封匿名信。我们想要知道究竟是谁寄出的信。您看,是这样的,我们觉得他很有可能是被谋杀的。”

诺兰太太说:“被谋杀?那封信不是从这座农庄寄出去的,警官。上帝保佑,我们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我们从来没想过你们会这样做。但是我想知道您的孙女是否跟您谈起过什么人,比如一个可能会把她的死归罪到保罗男爵身上的密友。”

诺兰太太摇了摇头。她说:“你是说,那可能就是杀了他的人?”

“我们必须考虑这种可能性。”

“可能会是谁呢?一切都说不通。除了我们,她和别人关系都不好,我们也从未对保罗男爵出手,但是上帝知道我们对他已经够不满的了。”

“对他不满?”

突然,她的丈夫开口了:“她在他家工作的时候怀了孕。他又知道从哪里找到她的尸体。他是怎么知道的?你倒是和我说说。”

他的声音非常刺耳,毫无感情,但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用尽了全力,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达格利什说:“保罗男爵在接受调查的时候说,您的孙女有天晚上和他谈起过她对树林的喜爱。他想如果她决定终结自己的人生,可能会选择伦敦市中心唯一的一片林地。”

诺兰太太说:“我们从来没有给他寄过那封信,警官。我确实在警方调查的时候见到过他。我丈夫没有去,但是我想我们俩得有一个人到场。保罗男爵和我说了话。他实际上很善良。他说他很抱歉。好吧,这种情况下除了这么说还能怎么办呢?”

诺兰先生说:“抱歉,不过是啊,我敢说他肯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她转向他:“孩子他爸,没有那样的证据。他是个结了婚的男人。特蕾莎不可能这样做的,不可能和已婚男人做出这种事。”

“谁也不知道她可能会做什么事,也不知道保罗男爵会做出什么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自杀了,不是吗?先是怀孕,然后堕胎,最后自杀。他们的良心已经不受谴责了,多一桩罪过又有什么关系?”

达格利什温和地说:“你们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事吗?是你们抚养她长大的,不是吗?”

诺兰太太近乎急切地转向他:“就是这样。她身边再没有别人了。我们就一个孩子,她的爸爸。特蕾莎刚出生10天,她妈妈就去世了。她得了阑尾炎,结果手术出了差错。医生说,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让她给赶上了。”

达格利什想:我不想听这些。我不想聆听他们的痛苦。他最后一次去见自己死去的妻子时,她怀里还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儿子,两个人都已染上了死亡那种神秘的虚无感。那个时候他们的产科医师也是这样说的,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就好像告知你这种罕见的概率挑选了你的家人,向你展示这种随机数据的不可靠是一件令人欣慰,甚至值得骄傲的事。突然之间,苍蝇的嗡嗡声变得难以忍受。他说:“失礼。”他抓过桌子上的《广播时报》,猛地向苍蝇横扫过去,但是没有打中。他又充满嫌恶地向玻璃上打了两次,嗡嗡声才终于停了下来,苍蝇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污迹。他说:“那您的儿子呢?”

“他呀,他没办法照顾小婴儿。婴儿的出生完全出乎意料。他才21岁。我觉得他想离开这座房子,离开我们,甚至离开小宝宝。有意思的是,我觉得他将过错归咎于我们。我们并不想促成这桩婚姻。他的妻子雪莉不是我们会选择的那种女孩。我们告诉过他,这婚姻不会有好结果的。”

然而当不好的结果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又来责备他们,就好像他们的反对、他们的嫌恶像一个诅咒一样盘旋在他妻子头上。

达格利什问:“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我们认为他去了加拿大,但是他从不写信回来。他学了一门好手艺,机械修理。他明白汽车那一套,双手也一直都很灵巧。他说他找工作毫无困难。”

“那么说,他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过世了?”

艾伯特·诺兰说:“她活着的时候,他都从没有表现过关心,又怎么会在意她已经死了?”

他的妻子低了低头,似乎是想躲过他的幽怨与苦涩,然后说:“我觉得她一直都很内疚,可怜的特蕾莎。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当然,这纯属无稽之谈。后来她爸爸离开了她,更是雪上加霜。她像一个孤儿一样长大,我觉得她因此越发自我厌恶。当坏事发生在孩子身上时,他们总觉得那是自己的错。”

达格利什说:“但她跟你们在一起时肯定是开心的。她喜欢林地,不是吗?”

“也许吧。但我觉得她很孤独。她得坐公交车去上学,放学之后也没法留下来参加课外活动。这附近也没有其他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她过去很喜欢在树林里散步,但是我们不鼓励她去,特别是一个人去。这年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没有谁是安全的。我们希望她从事看护工作以后可以交到朋友。”

“那她交到了吗?”

“她从不带朋友回家,年轻人在这儿也做不了什么事。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

“您在她的文件和她遗留下来的物品中有没有找到什么能让您猜到孩子父亲有可能是谁的线索?”

“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连护理教材都没留下来。她离开坎普顿小丘广场之后住进了靠近牛津街的一家招待所里,后来她把整个房间都清空了,所有东西都扔掉了。我们从警方那里拿到的就只有那封信、她的手表和她穿的衣服。我们把信扔了,没有必要留着那个。长官,如果你想看看她的房间,请随意。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住在这儿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我们把里边所有的东西,包括她的衣服和书本都捐给了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我们觉得她如果还在,也会这么做的。”

他想,这是他们想要这么做的。她带着他走上狭窄的楼梯,为他指出了她的房间,然后就离开了。房间位于农舍后部,又小又窄,面朝北,只有一扇装有格栅的窗户。窗外的松树和欧洲桦树离房子特别近,簌簌抖动的树叶几乎贴着窗格。屋子里有一股绿色的光芒,就像是在水下。一束攀缘而上的玫瑰叶子下垂,一朵已经腐烂了的花苞紧紧贴着窗户。正如同她所说的那样,这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空气凝滞,有一股淡淡的消毒剂气味,似乎墙壁和地板都用消毒剂仔细擦过了。这让他想起刚刚移走一具尸体的医院病房,没有人味儿,只供实际效用,在四面墙之间的空间经过精打细算,等着下一位充满恐惧、痛苦和希望的病人住进来,赋予这个房间某种意义。他们甚至把床上用品都撤走了,只留下了一张盖在光秃秃的床垫上的白色被单和一个枕头。钉在墙上的书架都是空的,不过这种构架本身就比较不稳定,放不了几本书。床头上方挂了一个十字架。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除了悲痛之外再无其他回忆,他们干脆就把所有她的特性都从这个屋子里剥离了出去,然后关上门再也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