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诡计与欲望 第四章(第2/4页)

沙发上面有一排水彩画,质量上乘,绘着温和的英格兰风景。他想他认出了一幅李尔和另一幅科特曼的作品。他猜想这些是否是博洛尼的馈赠,也许他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转给她一些有价值的物品,他们两个人可以一起欣赏,也不会伤到她的自尊心。壁炉对面的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装满了可调整位置的活动木头架子,上面放了一套简易的音响设备、成堆的唱片、一台电视机和她的书本。他走到近前仔细观察,并将书本轻轻翻开,发现她曾就读于雷丁大学的历史系。如果把书拿走,把水彩画换成流行的海报,这就有可能是一座新建公寓楼的样板间,用这种无害又传统的好品位吸引潜在的买家。他想:有些房间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人逃离的,那种阴冷荒凉的接待室,人在里面会束紧盔甲,来抵御外面的真实世界;还有些房间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回归,让那些患幽闭恐惧症的人能从繁重的日常工作与挣扎中逃离出来。这个房间本身就是个小世界,一个静止的中心,供给不多,但是包含了一切主人生活中的必需品。这处公寓不仅仅是财产方面的一项投资,而是她所有的资产都投入了进来,既包括金钱资产也包括情感资产。他看了看沿着窗台摆着的那一排植物,种类繁多,都被精心打理过,看起来健康而有光泽。但是,它们为什么会不光泽呢?毕竟她总是在这里照料它们。

两个女人回到了客厅,沃什伯恩小姐端着一个托盘、一把咖啡壶、三个大号的白杯子、一罐热牛奶和一些方糖块。她把东西都放在咖啡桌上。达格利什和凯特在沙发上坐下来。沃什伯恩小姐为他们倒了咖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着杯子走到壁炉边坐下。像达格利什预料的那样,咖啡美味极了,但是她没有喝。她从对面望过来,说:“电视新闻里面说有刀伤,什么伤?”

“您就是这样才知道的吗?通过电视新闻?”

她极其苦涩地说:“当然了,不然我会怎么听说?”

达格利什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怜悯击中,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不敢开口。与怜悯相伴的是对博洛尼的憎恨,他被自己这种强烈的恨意吓到了。这个男人肯定知道自己有突然身亡的可能。他是个公众人物,他肯定知道总是会有这种风险。博洛尼就不能找到一个人,向他透露自己的秘密吗?这样这个人就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前来拜访她,至少让她觉得他考虑过要尽量减轻她的痛苦。他就不能在自己过于忙碌的生活里找到一点空闲时间给她写一封信,以备自己突然死亡,这封信就会被秘密地送到她手上吗?还是说他过于傲慢,觉得自己对于那些对不如自己的人来说致命的风险——比如冠心病、车祸、爱尔兰共和军策划的爆炸事件——都是可以免疫的?这股愤怒渐渐褪去,只留下了一股自我厌恶。这种指责同时也针对他自己。他想:我不是也很有可能会这样行事吗?即便是在这个方面,我们都很相似。如果在他的心中有冰存在,那么我的心里也是结冰了的。

她固执地重复道:“什么刀伤?”

没有什么能够委婉回答的办法。

“他的喉咙被割断了。他和那个跟他待在一起的流浪汉哈利·麦克都是如此。”他不知道为什么对她讲出哈利的名字有这么重要,就像当时也有必要告诉厄休拉夫人哈利的名字。就好像他下定决心让她们两个人都不应该忘记哈利。

她问道:“是用的保罗的剃刀吗?”

“有可能。”

“那把剃刀还在那里,在那具尸体旁边?”

她说的是“那具”尸体,她只关心那具尸体。他说:“是的,就在他伸出的手旁边。”

“外面的门没有上锁吗?”

“对。”

她说:“那么说,他让这个凶手进来,就好像他把流浪汉放进来一样。还是说,是那个流浪汉杀了他?”

“不,流浪汉没有杀他。哈利是个受害者,不是凶手。”

“那就是外人干的。保罗不可能杀任何人,我也不相信他会自杀。”

达格利什说:“我们也不信。我们现在把这个案子当作谋杀案来办。因此我们需要您的帮助。我们需要跟您聊聊他的事。您也许比其他人都更了解他。”

她又一次开口,声音很小,他勉强才能分辨出她的低声细语:“我以为我了解,我以为我了解。”

她端起杯子,试图举到嘴边,但是没办法控制住自己。达格利什感觉到坐在身边的凯特身子一僵,猜想她是不是在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要让自己走到女孩身边,环抱住她的肩膀,并把杯子举到她的嘴边。但是她没有动。经过第二次的尝试之后,沃什伯恩小姐的嘴唇终于触碰到了杯子边缘。她喝了一大口咖啡,发出很大的响声,就像一个渴极了的孩子。

达格利什看着她,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头脑里苛刻、挑剔的那一部分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她孤身一人,不被承认,甚至没有办法满足自己最具人性的一个需求,不能与人倾诉这种悲伤,不能和别人谈起她的情人。而他现在就是要利用这种需求。他有时候觉得这种利用是刑侦工作得以成功的核心,特别是在侦破凶杀案的时候。你利用嫌疑犯的恐惧、他的虚荣心、他想要一吐为快的倾诉欲和他的不安引诱他说出最不该说的那句多余的话。利用他人的悲伤与孤独也是这种技巧的另一个方面。

她看着他,说道:“我能看看案发现场吗?我是说,我不想大肆宣扬,也不想引起别人注意。他们举办葬礼的时候我就想在这里一个人待着。这总好过坐在葬礼的最后一排,并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出丑。”

他说:“目前教堂的后侧还是锁起来的。但是我相信一旦我们做完所有的工作,就可以安排您过去看看。巴恩斯神父是教区牧师,他会让您进去的。那是个非常普通的房间,只是一个小礼拜堂,落满灰尘,相当拥挤,空气中有赞美诗集和熏香的味道,但是个非常宁静的地方。”他又补充道,“我觉得一切发生得非常迅速。我觉得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

“但他一定感受到了恐惧。”

“也许连这都没感觉到。”

她说:“这是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场对话、神秘的天启,管它是什么,都是不可能发生的。这听起来很傻。当然也不像是真的。我是说,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在保罗身上。他是个,怎么说呢,很世俗的人。哦,我不是说他只在乎成功、金钱和名望。但是他如此贴近这个世界,并属于这个世界。他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甚至都不是特别虔诚。他一般都是在礼拜日和重大节庆日的时候才去教堂,因为他很喜欢礼拜仪式。如果他们用的是新教《圣经》或者《祈祷书》的话他就不会去参加了。他说他喜欢这样度过一个小时,可以不受干扰地想事情,不会有电话来打扰。他有一次说过,正式的宗教礼仪能够确立一个人的个人身份,提醒他行为的界限,或者类似的话。信仰不应该是种负担,怀疑也不应该是。我说的这些讲得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