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终止之地读《败者的地平线》(第2/3页)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叙述性诡计所针对的,并不在于推理或者破案过程(这两者的描述甚至可说一目了然)。但它却把悬念直接指向了故事的源头:即使读者都知道了凶手和作案手法,却依然无法猜破动机。因此这一隐藏,并非为了解谜,而是要让读者迷惑:为什么会有这个谜;也就是说,谜在人,而不在事。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讲,小说的因果关系就不是为推理服务的了。在谜题和推理的框架之上,人才是因果关系的真实体现。因此所谓的叙述性诡计不过是个外壳,或者说道具,在此之上,小说笔触直抵的是人性上的叩问。它的推理可以不故弄玄虚,因果关系也不过分夸大,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推理之外的更大的野心——甚至只为了揭露真相之时,人性与常识世界彻底背离的崩坏感。

那么从真相的结局入手,这个时候来岛的心理成因还是相当单纯的:既然眼前的这一切妨碍自己,就把它们全部毁灭好了。如果说他制定杀人计划还有“想取代水名来岛”这个目的,那么取代水名来岛的目的是什么呢?要改变?改变眼前这个世界不接纳自己的现状?从生活的牢笼当中逃脱出来?大概是可以的。至少他可以这么说服自己。恐怕那个时候的来岛所能看到的因果关系,就只到这里。

所以他策划了这一系列的杀人事件,利用他所能利用的一切手段(包括未步),杀掉所有知道真相(有可能妨碍他)的人。这样的结果必然就是他会彻彻底底地成为水名来岛。在世俗的眼光看来,从替代者到正位者的飞跃,无疑是最成功也最有分量充当他杀人的动机。然而,这就是他想要的吗?这就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渴求的东西吗?他是否真的相信成为水名来岛之后,生活这个敌人就能跟他和解,甚至打消他对世界的对立和不信任呢?在浅田夫妇的葬礼上,他的计划获得成功的第一步,替代者来岛用有些孤独的声音对未步说:为什么人不论做什么,都终究无法快乐呢。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想成为被世界承认的存在。他用尽一切手段去甩掉替代者的身份,想从生活的牢笼中逃脱出来,哪怕这意味着他要毁灭一切——

他只希望他和世界的接点,是他自己。

三、毁灭者

然而成为水名来岛之后,他和世界的接点不就更加是“水名来岛”了吗?

事情变得可笑起来了,他自十四岁起便坚信自己要生存下去,必须摒除“非我”,建立起“自我”和世界的联系,但那些接点的可能性却被他一一消去(他杀害了所有的知情者;深泽信之,他正象征着替代者来岛原本可能过上的另一种生活)。其结果,他只剩下“水名来岛”这个身份,作为他不想承认、可能还深深痛恨着的“非我”,却成为了他跟世界的唯一的接点。

那么他要怎么办呢?他的存在依然是被剥夺了,他眼前所看到的那个强大敌人并没有消失,世界所承认的还是“水名来岛”,而不是他——也就是说,哪怕他已经把真正的水名来岛打倒了,却依然未跳出替代者的角色。

既然如此,把“水名来岛”这个身份彻底摧毁就好了吧?

哪怕这个世界不可能是没有白就是黑这么简单,但除此之外,他还能用什么办法让自己的存在得到确认呢?

所以替代者来岛开始了大费周章的算计,制定一系列计划去摧毁水名集团,就几乎是本能所为。既然这是属于“水名来岛”的世界,在“水名来岛”存在的同时,就不可能再容纳他,那么,他除了摧毁“水名来岛”,把承载这个身份的一切都破坏殆尽——就别无选择。哪怕“他的自私和不择手段,到最后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利益”,他也不得不走上这条最极端的路,用最极端的方式来寻求改变。

这是替代者来岛第四次尝试修正他跟世界的接点(当然,实际上前两个接点,来岛还是处于被动的)。到了这个地步,他“与其说是为了实现某个具体的目的,不如说只是在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生存方式罢了”。无论做了多少事,他都只是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得到承认,以“自我”的姿态来生存。在这种不计后果的生之渴望里,他固执地相信只要自己走得足够远,就能够改变,能够在世界的尽头,看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结果是怎样呢?即使水名来岛被彻底摧毁,也不等同于他的自我能够建立。他的计谋全部被晓人看破了;就算不被看破,他也走得足够远了——他走到了挪威的北角,站在世界的尽头,看着自己面前无限延伸的地平线,却如同看着最初的起点——军舰岛一样。十四岁的自己就站在那里,带着对自我的渴望和无法逾越的孤立感,注视着同样的方向,被束缚在同样的地方。他用尽了一切手段去摧毁“水名来岛”,却在最后因未步撤出了电影的投资,让他的全部计划都功亏一篑。哪怕除掉“水名来岛”的身份之外,她就是他与这个世界(非我)联系最为紧密的人,也一直对他有无限的依赖和眷念,但她依然希望他是“哥哥”,是作为替代者的“来岛”而生存下去。直到最后,替代者来岛连在未步面前,都无法让自己的真正身份得到承认。

然而更加本质的是,当初的那个起点,“生活就是个无法逃脱的牢笼”,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误导,无论他走得多远,方向都是错的。因此这么多年来,绕了这的大的圈子,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在生命的牢笼中膨胀到了极致,他依然无法逃离出来。

直到最后,替代者来岛跟世界的接点还是“水名来岛”。他的“自我”始终站在世界孤立的对面,等待着毁灭。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事只有破坏和摧毁,却没有建立过什么;他试图从孤立中走出来,但是他做的一切都是把自己推离这个世界。而现在,他把自己跟世界的唯一的接点,也摧毁了。

那个见证了他的出发的起点,现在也同样见证着他的世界的终结。

在这样一种解构下来,我几乎可以认为,这部小说就是为了替代者来岛而存在的。或者说,是为了“失败者”:小说中所塑造的每一个角色都是失败者,他们最终都没有得到自己计划中的东西,世界在他们贪婪的渴望下都有不同程度的对立。这一切的失败和对立构成了小说整体上的伤害性。如同卡夫卡的一句话:

这是一本“能伤害我们和捅我们一刀的书”。

事实上,看《败者的地平线》实在算不得一次愉悦的阅读。然而我也向来都不认为,阅读就应该单单是一件愉悦的事。如同跟罗旋谈起这部小说时,她说道如果作为一个读者,比起柴米油盐和花前月下,她更想看到这样的小说。——实际上生活在另一面永远有我们无法逃避的残酷和滑稽,而从某种意义来讲,相比起生活可能施与我们的苦难,哪怕文字具有再狰狞的力量,它所能给予我们的伤害也是最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