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页)

我跟我父亲曾经在河岸街遇见他的诗人朋友威廉·布莱克,当时布莱克主动跟我父亲打招呼,还伸出一只手。我父亲假装没看见,我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就被他拉着转身离开。那是因为当时布莱克另一只手拎着一瓶波特酒。

我二十出头时帮我过世的父亲撰写回忆录,才发现当时那些所谓的大画家是多么嫉妒我父亲。比如我父亲的多年好友约翰·康斯太勃尔,当年他一张乌云蔽天的模糊画作只能卖个几百英镑,而我父亲那些被他讥为“漂亮风景画”与“单调、缺少灵魂的时髦肖像画”一年至少赚进一千英镑委托金。康斯太勃尔的画无人问津(主因在于他老是画些像他的“玉米田”那种不讨喜作品。同一时期我父亲却摸透了顾客和学院的好恶,知道他们喜欢更有装饰价值的东西)。康斯太勃尔挫折之余写了一封后来被公之于世的信件,惹怒了我父亲:“约瑟夫·特纳展出巨幅画作《迪耶普港口》……约翰·卡尔考特好像没有新作……柯林斯照旧画了海岸和鱼,还有一幅里面有一大堆从色彩和形状看来像牛粪的风景画。”

早先我说过,虽然我出生时得到大卫·威尔基爵士的赏识,但我父亲在我们兄弟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认定我弟弟查理遗传了他的天赋,因此应该继承他的衣钵。他送我弟弟进私立艺术学校就读。我们到欧洲旅行的时候他花更多时间陪我弟弟,在大教堂(虽然他讨厌天主教堂)和博物馆里为我弟弟解说画作,也安排查理进知名的皇家学院。

我父亲从没跟我讨论过我的未来,也没问过我将来打算做什么,只在十三岁那年给了一个建议,他说我可以考虑进牛津大学,将来进教会从事圣职。

我是十三岁跟家人在欧洲度长假时初尝恋爱滋味的。我记得整整十七年后我第一次跟狄更斯一起重返罗马时,巨细靡遗地对他描述了那段往事。狄更斯听完我的早熟恋情非常开心,事后还向他小姨子乔吉娜转述,他说他只保留了“这段罗曼史如何进展到极致”的细节。狄更斯笑呵呵地说,他描述我跟异性的第一次接触时,只大略告诉乔吉娜:“在那方面我们的威尔基很有爱神丘比特的架势。”听得乔吉娜羞红了脸。

总之,即使我才十三岁,我也没有兴趣进牛津攻读神学。

艺术家的感觉是出了名地敏锐(至少对他们自己的心情而言),我弟弟查理更是比大多数人更敏感。说他是个忧郁的孩子一点儿都不夸张,他总是愁思满怀,而我父母,尤其是我母亲,把这种长期的郁郁寡欢(近乎愤怒)视为艺术天分的特征。我弟弟也不喜欢妇女或小女孩。

亲爱的读者,容我打个岔请你谅解这一点。如果这本回忆录的出版日期不是设定在遥远的未来,我根本不会提起这件事,但是,正如你可能已经在这本书里嗅出来的那样,查尔斯·狄更斯和他女婿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极度紧绷状态,我猜我弟弟嫌恶女人(即使没有公开唾弃女性)这件小事恐怕是狄更斯对他产生偏见的原因之一。不管这种事在你们的遥远年代如何演变,在我们的年代里,年轻男子长期喜欢跟同性相处胜于异性并不少见。由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受教育机会有限,更别提历史上女性明显比男性更难于学习或精通高深学问,也难怪那些好深思、多敏感的男人宁可花时间与精神去跟同性相处。

我记得查理大约十五岁那年,我看见他的速写簿,向来谨慎小心又爱整齐的他当时不知为何很不寻常地把速写簿随手扔在房间里,我取笑他里面的人体速写全都是男性。

查理当场涨红了脸,激情澎湃地说:“我讨厌画女人。你不会吗?你看,女人个个又圆又胖、松垮又下垂。人类身体根本不该是那样。相较于那些可怕的呆滞女性、圆滚滚的肉球和可悲的赘肉,我更喜欢那些结实平坦的臀部、健壮的大腿和强有力的胸膛。”

我正构思着某种像我当时那种十九岁成熟绅士该有的幽默应答,他又接着说:“哥,你也知道,米开朗琪罗在梵蒂冈西斯廷大教堂天花板画的那些女性裸体其实都是裸体男人。就连伟大的米开朗基罗都厌恶裸女!关于这点你怎么说?”

我很想告诉他,多年前在罗马那个闷热日子里,我们的父亲说起这件事时我也在场,但我终究忍了下来。那天下午在我弟弟的房间里看着他收拾他的速写簿,将它们锁进抽屉里时,我只说:“那些速写画得好极了,真的很好。”我没有提醒他艺术界有个不成文规定,不能在人体画里呈现男性性器官。一般做法是直接留白,更多人选择画一块腰布。查理不但违反这个原则,他笔下甚至有部分男性器官处于兴奋状态。

那次事件过后没几个月,我父亲也注意到这个问题,或许是查理没有把画作收藏好,或不小心说漏嘴。我记得某天早上查理被叫进我父亲的画室,画室房门紧闭,我父亲不知是用树枝、手杖还是丁字尺鞭打查理,只听见查理尖叫个不停。

我父亲过世后,我认为我们两兄弟应该可以跟我母亲一起在她在汉诺威露台的家愉快地过完余生。但我跟卡罗琳·G的私通让我离开了这个避风港。不过,我跟卡罗琳与她女儿哈丽叶——我多么喜欢这个名字的巧合!——共同生活后那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里,虽然我会在新家写信给一些朋友,却经常回到我母亲的家,在那里写信给我和母亲共同的朋友们。当然,我母亲并不知道卡罗琳的存在,即使她知道,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我经常编造些独居在外的单身汉生活细节,从来不曾提起任何女性,更没提过丧偶的卡罗琳。不过,在我跟卡罗琳同居那段时间里,我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要来我的住处探望我。

1851年我结识狄更斯时,还住在我母亲家。那段时间的我跟狄更斯,正如某位记者后来描写的那样:“两个人都是精力充沛的男士,对戏剧充满热情,热衷饮酒作乐及旅游,追求极度愉悦、彻底放松与慷慨激昂。”而在我们短程旅游、彻底放松和慷慨激昂之后,狄更斯就会返家回到他那愈来愈像母牛的妻子身边,我就回到我母亲身旁。

我弟弟如果没跟凯蒂·狄更斯结婚,一定会跟我母亲同住到她离开人世,之后继续在那里住到他自己死亡。

我们永远没有人真正知道1860年暮春时节查理为什么会突然向凯蒂求婚。事实上,根据我的了解,那年春天其实是凯蒂主动向我弟弟求婚的。总之,当时急急忙忙把婚期定在仲夏时节的人确实是凯蒂,她完全不理会她父亲的高分贝激烈反对:既反对这桩婚事,更反对仓促的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