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别(第6/23页)

牢房里诸人又哭又闹乱哄哄,屋外救火的喧哗声不绝于耳。不管裴玄静和崔淼怎么叫唤,都再没有人来理睬他们。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从谷底到巅峰到坠入深渊,从失望到希望再到绝望,裴玄静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也没有力气再去挣扎。她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仅剩下的念头就是——长吉,你等等我。不论生或者死,我都会去找你的……

“静娘……”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崔淼蹲在她的面前。

“你还行吗?”

裴玄静虚弱得不能回答。

崔淼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到她的鬓边。

裴玄静微微偏了偏脸。

崔淼把手缩回去,尴尬地笑了笑,“原来没发烧啊,你还真挺得住。”

裴玄静问:“什么时候了?”

“估计到深夜了。”崔淼让裴玄静看其他人,“又没吃又没喝的,现在全趴下了。”

窄小的牢房被横七竖八的犯人占得满满的,唯有他们俩的“单间”还宽敞些,至少感觉能透过气来。

崔淼说:“外面已经安静一会儿了,我想火应该是扑灭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他们会放了我们吗?”

“要不了多久的。”崔淼安慰她,“救完火就会查凶。我们本是无辜的,过堂时向上官澄清一下,肯定就没事了。”

裴玄静说:“我觉得不会那么顺利。”

“为什么?”

她轻轻地叹息,“我怕我永远也到不了昌谷了……”

“别这样想。”

裴玄静示意崔淼再靠近些,压低声音说:“给你看样东西。”

她确定自己的动作不会被他人发现,才小心地从靴筒中抽出那柄匕首,递给崔淼。

他很惊讶,“你还随身带着它?”

“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没用。崔郎你拿着,见机行事,或许能靠它脱身。”

崔淼点头,“成。”将匕首塞入自己的靴筒。

裴玄静又从腰带中摸出一个荷包,也将它交到崔淼的手中。“还有这个。”

崔淼打开荷包一看,再次满脸讶异,“这又是什么?”

“这个金缕瓶是武元衡相公的遗物。”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裴玄静也毫无保留了,“据我推断,武相公是希望我把金缕瓶和半部《兰亭序》都带到昌谷,交给长吉。如此才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

“哦,那现在娘子的意思是?”

“武相公的半部《兰亭序》已经烧了。我不知道该拿这个金缕瓶怎么办了。”她流露出最真实的迷惘和软弱。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崔淼坚决地将荷包塞还给裴玄静,“藏好了,准备去昌谷。”

木栅栏门上“咣当”几声,有人来开锁。

“你们两个,出来受审!”

灯火通明的河阴县大堂上,并排端坐两位官老爷。

在这两位紫袍大员面前,河阴县令和守卫粮仓的牙将只能靠边站。堂上人人面如死灰。实际上,当他们看到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和东都留守权德舆一起赶到时,就明白这回大事不妙,乌纱帽连同脑袋都岌岌可危了。

裴玄静和崔淼是两位大老爷提审的第一批嫌犯。

吐突承璀一见裴玄静走进大堂,顿时满面生辉地招呼:“竟然真的是裴大娘子,幸会幸会。他们说抓的是你,我还不敢信呢。来人啊,赶紧给大娘子看座。”

有人往地上铺了块席子,裴玄静踞坐于上,方才躬身行礼道:“见过中贵人。”

吐突承璀又给东都留守介绍裴度的侄女。权德舆满腹心事地打量了她一番,紧接着问:“这个人是……”他指的是崔淼。

裴玄静回答:“这位是去洛阳行医的崔淼郎中,我们顺路,故而结伴同行。”

权德舆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崔淼继续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堂上,大家仿佛立刻将他遗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吐突承璀和裴玄静的对答上。

吐突承璀和颜悦色地问:“裴大娘子这是要去洛阳吗?”他竭力显出和裴玄静熟络的样子,然而表情实在太浮夸,权德舆不禁瞟了他一眼,脸上的厌恶之色根本掩盖不住。

裴玄静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将去昌谷与李贺完婚,为了赶时间经灵觉寺走捷径至河阴县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么说娘子遇上河阴仓大火,纯属偶然咯。”

“是的。”

“唉呀,这可让娘子受惊了。”

裴玄静对吐突承璀微微颌首,表示心领了他的好意。刚才一见此人,她的心就凉了半截,深知今天必有大麻烦。现在铺垫得差不多了,裴玄静暗暗捏紧拳头,心说,出招吧。

“不过本将倒有一事不明。”吐突承璀故意停顿片刻,才阴阳怪气地问,“为什么娘子所到之处,总会有意外发生呢?”

“中贵人此话怎讲?”

“意思就是……大娘子换帽,裴相公就遇到刺杀。大娘子去观刑,法场上便有贼人作乱。这回大娘子人都离开长安了,竟然又在河阴碰上劫烧粮仓。本将不禁要问,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而且竟然都发生在娘子的身上?”

裴玄静沉默。

堂上一片肃穆,只有烛火爆燃的“噼啪”声。夏夜正浓,东都留守权德舆却感到阵阵寒意。年岁不饶人啊,他心想,老了就是老了。还能再活几天?如此明争暗斗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就为了像今天这样通宵不眠,还要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担忧不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