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倘若被解聘的人是——唉,他以前在私人企业服务时就常被解聘。资历最浅的人总是第一个被开除。也许你会再找到一份新工作,然后公司删减人事支出,你又成了新人。所以他又回到以前的生活模式:白天找工作,晚上写言情小说。有时候小说卖得出去,泰半【注:大半,大多。】的时候则否。

麦特仍然非常年轻,但他现在已经对辞职有某种程度的痛恨。唯有想到从前那段日子他才笑得出来,那时他一有足够的钱就会带女孩子出去,女孩子则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你是作家啰!哇,那一定很好玩!”

麦特试着不去想解聘之事。他振作精神认真地读着圣母教会史,仿佛打算留下来完成工作似的。但偶尔,在孜孜不倦的同时,他心中悄悄升起一股无助的希望,希望自己相信正在读的这些东西,这样他至少可以简短地祷告祈求别遭到解聘,借此缓和心中不安。

这么做其实无济于事。就像乌秀拉修女后来经常告诉他的,对我们最有益处的祷告才会应验。而且倘若他不是那二十二个人之一,他就会(发表一份出色的低调陈述)失去一些有趣的经验。

然而,谁要是在三月最后那个悲惨的星期五对他说这些话,可真是自讨苦吃。解聘通知正好在那时公布,麦特得知他是二十二人之中的一个。

一星期前,就在耶稣受难日当天,他来到广场上的圣母教会——他的研究主题——勉为其难听了三小时布道。他一丝宗教上的感动也没有,却莫名其妙地对这悲伤的一天——从地球绕行太阳的周期中挑出的二十四小时,生命一片黑暗——印象深刻。这有点像精神上的日食。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一个小时就是一个小时;那小时发生的事决定它的颜色,而非由日期来决定。但如今,这个星期五的夜色更黑暗了,他走在浮华的缅因大街上,开始恍然大悟。

他并不认为作家补助计划是铁饭碗。年轻气盛的他对计划中老一辈的成员——他称他们为职业作家——不大服气。他希望能自食其力——不接受补助,光靠自由撰稿维持生活。那并不轻松,在办公室或图书馆研究八小时,然后回家挤出一个可能卖钱的极短篇,或者(写起来较愉快但比较不卖钱)继续写一本写不完、偶尔才出现雏形的长篇小说。但是,作家补助计划却有某种程度的保障,无论抽屉里堆了多少退稿,仍然还有作家补助计划给付的支票。然而,现在呢……他以为看一场滑稽歌舞表演可以减轻痛苦。但现在,在无人预订的包厢里,他觉得让如此污秽的表演侵入他阴郁的情绪实在是种亵渎。台上的人正准备表演脱衣舞时,他走了出去,并找到了最近的酒吧。

“想请我喝一杯吗?”穿着二手晚礼服的女孩问。

“不想,”麦特说。

“请我嘛。像你这么帅的男人不应该寂寞。”

她将椅子拉近他。

“我不能请你喝一杯,”麦特小心翼翼地说,“因为你是幽灵。市议会和州政府公平局已经宣布你们不存在。他们说缅因大街已经扫荡干净,再也没有吧女。所以就算我请你喝一杯,你又怎么能喝?你不在这儿。”

“你可以试试看。”

“不必。”

“好吧。假如你这样想的话……”

麦特注视着吧台后面的镜子。他想,只有吧女才会说他帅。基本上,或许他的脸不难看,可是那道疤也不会让他好看到哪儿去;疤痕从他的左太阳穴清楚地划过脸颊,几乎连到嘴角。

以当时兄弟会入会仪式出状况之后,大伙匆匆采取的秘密措施而言,其实这道伤复原得不算坏,但确实留下了疤痕。而且他那头蓬松发丝中数不清的白发看起来既不惹眼,也不突出,只是让他看起来像个怪人。他对着镜子皱起眉头。这根本没让黑色星期五好过些,自怨自艾正是镜中人的写照。

他喝干裸麦威士忌,把小玻璃杯推向吧台另一边,再放了一个一毛和一个五分镍币,不说一句废话。在等着酒保送酒来的这段空档,他从镜中看着吧女的新猎物。现在这个人她绝对可以说他帅,而且帅还不足以形容。弧度正好的前额以及长度适中的胡子,每一项都完美无瑕。即使刻意整理过的头发也恰到好处,看起来不会流里流气。以缅因大街的水准而言,穿着也很讲究——只是极有可能在晚上被抢。

他身上还有种别的气息,某种熟悉的感觉。接着,他那长着一对长睫毛的双眼在镜中与麦特的目光交会。

“葛瑞格!”麦特大喊。

“麦特!”另一个人大叫。

“我想,你们两位帅哥想单独聚一聚吧,”吧女说,随即昂首阔步离去。

倘若麦特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或许他会记起他和葛瑞格·蓝道从未喜欢过彼此。事实上,当麦特身为兄弟会的预备会员时,当时念大三的葛瑞格还得间接为那道疤负责。更重要的是两人的阶级有别,或者更正确地说,两人的开销有如天壤之别。一九二九年念大一的麦特享有财务自由,这对一九四〇年的他来说实在不可思议;不过即使如此,当年他和蓝道——洛杉矶六大经纪人之一——的儿子,也不属于同一个圈子。

但是麦特已有八年没见过葛瑞格·蓝道,这样偶然的重逢让他心情愉快舒畅。而且,这对他也许有好处。于是他们热络地握起手来,彼此亲昵地呼叫对方的绰号并互问别后的状况,就这样一直聊到另起新话题。

葛瑞格一口吞光他的曼哈顿后,看着麦特的杯子。

“那是什么?”

“裸麦威士忌。”

“喝光这杯,我再陪你喝另一杯。鸡尾酒的劲道太慢了,”他立刻瞥见麦特的迟疑以及他那磨破的袖口,“这一杯我请,”他加了一句,口气让麦特顿时觉得既感激又愤慨。

葛瑞格喝了他那杯纯裸麦威士忌,像个喝了混酒的人气急败坏地说:

“我心情低落,”他终于开口。

“我也是。”

“真糟糕,”但是他没问原因,只是自顾自地说,“是的,麦特,老兄,我心情低落。糟透了。我碰到难题了,没错。”

“T·F·蓝道的儿子碰到难题?这世界怎么啦?”

葛瑞格一脸困惑。

“听着,麦特,你这么说可真奇怪。你没加入共产党什么的吧?”

麦特咧嘴笑笑。

“你没听说吗?发生了革命,我被推选为委员。”

蓝道思索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他说,“你在开玩笑。不过我真的一团乱,麦特。”

麦特试图从记忆中找出最可能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