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夜 珂赛特的眼泪石一夜(第4/7页)

我半蹲在珂赛特面前,伸手接住几颗凝固的眼泪,放在手掌心轻轻揉搓。因为粗糙锋利的棱角,皮肤磨出了几道血丝。

“你看,珂赛特,你的眼泪让我流血了,可以不哭了吗?”

十二岁女孩的手很小,放在成年男人的手掌心里,像只小猫的爪子。但在她细细的手指头上,我能摸出冻疮的痕迹,还有一般城里女孩从不曾有过的老茧。她止住眼泪,我心疼地捏住她的手问:“为什么哭?”

她说今天艾潘妮要上厕所没纸了,就从阁楼里抽出珂赛特的《悲惨世界》,随手撕了几页下来擦屁股了。

珂赛特手里的《悲惨世界》是第四部“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丹尼街的英雄血”。被撕去的那几页,恰是第二卷“艾潘妮”的开头。

为了安慰这姑娘,我又点了不少好吃的,让她尽管放开肚子——她已瘦得皮包骨头,不会有减肥的烦恼。老板娘蹙着眉头说:“小妹儿,算你有福气。”又客气地对我说,“你要常来啊,我们家小姑娘总是盼望着你呢。”我没理她,继续陪珂赛特。自觉无趣的老板娘,转头去看小电视机里的奥运会开幕式。

漫长的暑期过去,珂赛特去了一所民工学校读初中预备班。艾潘妮读了附近的公办学校。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进公办学校读书,必须要爸爸或妈妈的居住证,而珂赛特没有爸爸,妈妈又在东莞,所以她只能上民工学校,坐公交车要一个钟头。

麻辣烫店的老板娘愁眉苦脸,珂赛特白天不能在店里干活,晚上也不能守到凌晨;第二天早上还要读书。但老板娘并没有吃亏,因为每个月都会收到来自东莞的汇款。

那些日子,网上流传开一段视频。手机拍摄的,镜头摇摇晃晃,在肮脏油腻的麻辣烫小店,有个小女孩捧着本破书掉眼泪。灯光打在她脸上,照出几颗小石头般的眼泪。有个男人蹲在她面前——就是我,伸手接住她的眼泪石。

那天晚上,有人偷拍下了这段画面。

视频在各大网站不胫而走.许多客户端弹窗出现“诡异视频网上疯传,小女孩流石头一样的眼泪”的新闻标题和图片。不久,有人扒出视频拍摄地点,找到了麻辣烫店里的珂赛特。那段视频原本有许多争议,网友们认为是假的,现已得到亲眼证实。有人收集了珂赛特的眼泪石,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通常是给老板一条烟或是吃一顿麻辣烫。

不断有人纷至沓来,麻辣烫店里生意火爆,整夜灯火通明,为一睹“眼泪石女孩”的芳容,或得到几粒珍珠般的眼泪——经过专业机构的鉴定,这是某种特殊的有机宝石,就像珍珠、珊瑚、琥珀、煤精,象牙……都是由生物体自然产生的。眼泪石非常稀有,古代有许多记载,最近一次发现还是民国初年。尚未初潮的处女眼泪石价值连城,慈禧太后最爱收藏了。至今台北故宫博物院就有,价值远远超过那一块肉和那一棵白菜。珠宝鉴定师分析珂赛特的眼泪,确认由碳酸盐、磷酸盐、少量硫酸盐等无机质,以及壳角蛋白、氨基酸、酯酸类、酯醇类等有机质共同构成,莫氏硬度为4,5,在有机宝石中最为坚硬。

于是,珂赛特的眼泪石,被人挂上淘宝,一夜之间,哄抢而空。

我仍然常去麻辣烫店,为她吃了快一年的地沟油,但见到她的机会却越来越少。珂赛特被老板娘藏了起来,毕竟是镇店之宝,岂能轻易示人?这姑娘要是被人拐了,损失可就大了。

深秋子夜,我失望地走出小店,经过澳门路与陕西北路转角,有人轻轻叫了声:“维克多!”

维克多是谁?我没有英文名字,从没人这么叫过我。

黑暗中站着一个小女孩,幽暗闪烁的目光,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她。

“珂赛特!”

“维克多!”

我想起来了,她为毛(为什么)要叫我这个名字,真让人承受不起。

“能陪我去塞纳河边走走吗?”

在她的世界里,上海的苏州河就是巴黎的塞纳河。我牵着小女孩冰冷的手,沿着陕西北路走去,直到秋风逼人的苏州河畔。

“看,今晚新桥上的马车不多。”

珂赛特是把江宁路桥看成巴黎新桥了吧。

“你看过《新桥恋人》吗?”

小女孩摇摇头,趴在苏州河的防汛墙上,低头看着黑夜里充满泥土味的河水,她说:“维克多,我是偷偷逃出来的。”

“你舅妈——不,是德纳第太太,成天把你关在他们家里?你妈妈知道吗?”

“维克多,你是说我妈妈芳汀?”珂赛特摇摇头,“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二○○八年。”

“错了,一八二三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芳汀死了,冉阿让收养了珂赛特。”

“不会的,你妈妈没有消息吗?”

“她的坟正像她的床一样!”

我还记得《悲惨世界》里的这一句。

“维克多,你不觉得我很丑吗?”

“说什么呢?珂赛特!小女孩必须说自己漂亮。”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如果她心情愉悦一些,会显得好看些。可惜她总是愁眉苦脸,想是天天被逼掉眼泪的缘故。等到冬天,她的耳朵与手指,又会长起厚厚的冻疮。

“没有人会喜欢我的,维克多。”

“错了,我喜欢你啊。”

珂赛特露出成年女人的笑容,“你说谎,维克多,我在等待一个人。”

“冉阿让?”

“是啊,他一定会出现的。你知道吗?珂赛特喜欢过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马吕斯?”

“当然不是,他是冉阿让。”

看着苏州河对岸成群结队的高楼灯火,我沉默不语。眼皮底下,秋水深流。

珂赛特说:“我希望跟着冉阿让亡命天涯,然后再跟马吕斯结婚。”

“每个女孩都这么想吗?”

“不知道,但我想,我只是寄居在这里的客人,不知何时就会离开,明天?明年?长成大姑娘的那天?直到死了?鬼才知道。维克多,你带着我走吧。”

小女孩把头靠近我的肩膀,而我哆嗦了一下,后退两步。

“逃跑啊,带着我私奔,我们一起去滨海蒙特勒伊!去找我妈妈芳汀!”

滨海蒙特勒伊?那座十九世纪的法国工业革命重镇,便是而今的世界工厂与东莞式服务的城市吧。

“珂赛特,你才十二岁啊,胆子好大呢!”

“我不在乎,维克多,就算没有冉阿让,我也想离开这里。”

“维克多不是冉阿让——你不明白,冉阿让本就一无所有,而维克多还有很多很多牵挂。”

“对不起,我说了大实话,难道不是吗?乖,珂赛特,我送你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魂淡(浑蛋)!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