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变身案 第三章 接脚夫(第2/4页)

早上,他被外间娘的声音吵醒:“肉儿乖,再喝一小口。”

“我不想吃了。”是万儿的声音,已经醒转了,声气弱而嫩。

离家前,万儿还不满岁,张太羽只听过他的咿呀声和啼哭声。

张太羽忙起身穿好道服,走出去见娘端着一只碗,正在给万儿喂粥,听到他的脚步声,娘仍连看都不看,一脸慈笑,哄着万儿又吃了两口。万儿脸色仍然发白,没有精神,但看来已经没有大碍。

张太羽走到床边,万儿抬起眼,盯着他,眼睛黑亮亮,有些好奇,又有些怯生。张太羽朝万儿笑了笑,万儿忙躲开眼,伸手拉过祖母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张太羽略有些尴尬,又笑了笑,转身去后面厨房舀水洗脸,身后传来万儿的声音:“奶奶,他是谁?”

娘犹疑了一下,张太羽停住脚,侧耳倾听,娘低声说:“他是你爹。”

“爹,又一个爹?怎么这么多爹?”

“不许乱说。来,再吃两口,吃得多,伤才好得快。”

张太羽听到,顿时怔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赵不弃在汪家茶食店坐了一上午,什么动静都没见到,反倒坐饿了。

这店里没什么好吃食,他随意点了一盘煎燠肉、一碟辣脚子、一碗煎鱼饭,又要了一角酒,独自坐着慢慢吃。

凡事他都没有长性,喜欢什么,都是一阵子,过后就淡了。对何涣,他的好奇却格外持久。那天听顾震说丁旦杀了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真是东水门外卖豉酱家的接脚夫丁旦。

那个丁旦被关在狱中,赵不弃向顾震打问了提审的日期,到了那天,他特地去开封府外候着,顾震押了几个犯人过来,其中一个果真是丁旦,或者该叫何涣?虽然同样穿着囚服,其他囚犯或满脸惊恐,或混不在意,再或者黯然垂头,他却不一样,双眼茫然,满脸悲悔,竟像是个纯良少年,丢了珍贵东西,又闯了大祸,没等别人盘问,已先在心里将自己处决。看来他是真的杀了人。

审结之后,赵不弃又去打问,丁旦供认说,他和一个叫阎奇的术士约在船上谈事情,阎奇满嘴污言秽语,他被激怒,用砚台砸死了阎奇。开封府判官见他杀人之后主动投案,又属失手,并深有悔意,阎奇家中也并无亲族追讼,就从轻发落,只判了他流放沙门岛。

听到阎奇这个名字,赵不弃又惊了一下。因当今官家崇奉道教,道士、术士们如蜂寻蜜一般,全都聚到京城。阎奇便是其中之一,他懂一些方术,又兼能言善道,来京几年,结交了许多公卿重臣,十分得志。丁旦连拎半袋豆子都吃力,阎奇却体格健壮,他居然会被丁旦砸死?实在是古怪又离奇。

然而,何涣的离奇哪止于此?

之后没几天,赵不弃就听说了阿慈变身的事。其实丁旦杀人之前,赵不弃就听到这个传闻,只是这些年京城生造讹传的逸闻太多,他当时没有在意。

据说丁旦陪着阿慈去烂柯寺烧香还愿,阿慈跪下去才拜了一拜,忽然昏倒,等扶起来时,竟变成了另一个女子。赵不弃亲自去了烂柯寺打问,寺里一个小和尚说,此事的确是真。难怪丁旦会去找阎奇,恐怕是想求阎奇以法术找回阿慈。阿慈没找回,却失手杀了阎奇。

事情还没完——案子审结后,丁旦被押解去沙门岛,谁知道才出京不久,就得了急症,暴死于船上。赵不弃听说后,深感惋惜,一个如此古怪有趣之人竟这样死了。“百趣”赵不弃顿觉无趣。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又见到了丁旦。

不,人还是那个人,但再见时,他又叫回原来的名字:何涣。

再次发觉何涣,是在礼部省试的榜单上。今年重行科举,天下士子英才齐聚汴梁,是上个月京城一大盛事,省试结束后,礼部发布榜单,赵不弃好奇,也赶到观桥西的贡院去看榜,结果一眼就看到名列第二的名字:何涣!

他先以为是重名,但想到何涣身上诸多离奇,心下未免存疑。两天后,途中偶遇礼部的一位好友,便顺口向他打问第二名何涣的籍贯身世,那好友说,是前任宰相何执中之孙。

赵不弃虽然已有预料,听了之后,仍惊了一跳。看来,那个杀人凶犯丁旦是诈死!或者吃了什么药,或者买通了押解的官差,更或者用了什么高明障眼法,总之,让丁旦死掉。丁旦死后,他金蝉脱壳,又做回何涣,参加省试,并名列第二。

朝廷科举禁令中,头条便是曾受杖刑以上者不得应举,何况是杀人凶犯?

不过,赵不弃倒不在意何涣是否违禁应考,他只是觉得好奇,有趣。

何涣若是在科场舞弊,请人代笔,他或许会去检举,顺手赚取三百贯的告发赏银。但何涣是凭自己真实才学,专就考试而言,并没有可非议之处。至于他杀的那个术士阎奇,平日趋炎附势、招摇撞骗,死了也就死了,赵不弃更不介意。他反倒有点担心,有人若也看破其中真相,去告发何涣。三百贯赏银,可在京郊买一间不错的小宅院。

正因为怕惊扰到何涣,他没有去接近何涣。

谁知道,何涣又跳出来,让赵不弃惊了一下。

寒食节,赵不弃去应天府探望亲族。由于宗族子弟太多,东京汴梁的三处宗族院已远远不能容纳,朝廷便在西京洛阳和南京应天府两地,各营建了两大区敦宗院,将京中多余宗族迁徙到两地。太宗一脉子孙被迁到应天府。

到了应天府,会过亲族后,清明前一天上午,赵不弃准备搭船回来,他找到一只客船,中午才启程,他便在岸边闲逛,想着船上吃得简陋,就走到闹市口,寻了家酒楼,上了楼,选了个临街望景的座坐下来,点了几盘精致菜肴,独自喝酒吃饭。

正吃得惬怀,忽然见下面街边往来人群中,一个身穿紫锦衫的身影急匆匆走过,赵不弃手猛地一抖,刚夹起来的一块鱼肉掉到了腿上——那人是何涣。

何涣神色慌张,不时撞开前面的人,像是在逃躲什么,奔了不多远,一转身,拐进了右边一条窄巷,再看不见人影。

后天就是殿试了,何涣在这里做什么?!

正在纳闷,又见两个皂衣壮汉也急步奔了过来,边跑边四处张看,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两人随手拨开前面挡住的路人,引来一阵骂声,却毫不理会。追到何涣拐走的那条小巷口,两人放慢脚步,左右看看,似乎商议了片刻,随即分开,一个继续往前疾奔,另一个则快步拐进了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