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戾的后代(第2/3页)

我们站在一道峭壁的边沿。我们凝视着深渊——我们变得很不舒服,头晕目眩。我们最初的冲动在危险的情况下收缩了。不可理解地,我们幸存下来。慢慢地,我们的不舒服、晕眩和恐怖变得渐渐消失在一团无以名状的感情的云雾之中。在渐变过程中,更加无法觉察地,这团感情的云雾现出形状来,正如《天方夜谭》中从瓶子里飘出的那股烟雾变成一个恶魔一样。但是从峭壁上我们的这团感情云雾中变出的是可以触知的东西,是一个形象,它远比任何恶魔或任何传统中的精灵都更为可怕,而它却又只是一种思想,虽然是一种可怕的思想,一种因强烈爱好其恐怖而使我们感到寒彻骨髓的思想。它只是当我们从一个绝顶仓卒跌落下来时的感觉的那种念头。而这种跌落——这种冲刺式的毁灭——就是由于这样的理由:它包含关于“死”的所有最可怕、最讨厌形象中的最可怕、最讨厌的一个,同时又要容忍那些曾自己显示在我们想象中的形象——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现在就成了最活跃的希望它的人。又因为我们的理智从边沿上强烈地拦阻我们,所以我们又是更为急切地向它靠拢的人。世界上没有一种激情像一个站在峭壁边沿上发抖,打算要往下跳的人的激情那么着魔般地急切。在你的打算的任何企图中沉迷片刻,你必定会想得出神,因为沉思只是极力要求我们克制,所以,我说,我们无法沉思。如果没有一只友谊的手臂牵制我们,或者如果我们没有能以突然的努力使自己临渊而向后扑倒,那我们就跌落下去就被摧毁了。

考究这些行为以及我们愿意考究的类似行为,我们将发现它们完全是由那种乖戾精神产生的。我们干那些不好的事,仅仅因为我们觉得我们不应该那样做。超出或不及这一点,就再没有更明白易懂的原理了。而且,真的,要不是这种乖戾偶尔也为人所知促成了好事的话,我们也许要认为它是撒旦的一种直接煽动呢。

我常这样说,说我多少总会回答你们的问题,说我会向你们解释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说我会把一件事情的至少是些微的道理告诉你们,比如我何以要戴上镣铐,何以要住进死刑犯的牢房。如果我不曾这样啰唆,那你们就会或者完全误解我,或者同一群临时聚集起来的人一道,以为我疯了。但事实上,你们将很容易发觉我是那乖戾的后代的无数牺牲品中的一个。

要使任何行动都经过更为精密的思考之后才做出,那是不可能的。几周以来,数月以来,我都在思考关于谋杀的方法问题。有一千种方案都被我放弃了,因为这些方案的完成都包含了被发觉的机会。最后,在读了一些法国回忆录之后,我发现一篇关于通过一支意外地涂了毒的蜡烛而使皮洛夫人染上了几乎是致命的疾病的叙述。这个念头立即触动了我的想象力。我知道我的牺牲品有经常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我也知道他的房间窄狭,而且通风条件很差。但我不必用一些不得要领的细节来烦扰你们。我不必描述我在他卧室的烛光架上换上一支我自己制造的蜡烛这种很容易的技能。第二天上午,人们发现他死在他自己床上。而验尸官的结论是“因上帝的天罚而死”。

由于继承了他的财产,好些年来我一切都很顺利。我脑子里从不曾有过被发觉的念头。至于那截剩下的致命的蜡烛,我已亲自小心处理掉了。我没留下有可能证明有罪或者甚至怀疑我犯罪的线索的任何蛛丝马迹。当我想到我是绝对安全时,我胸中升起的那股满意之情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习惯于沉迷在这种感情之中。它给予我比从我的罪行中增长出的所有那些仅仅是世俗的利益更多的真正乐趣。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期终于来到了,就从这个日期起,我那种欢乐的感情,以一种几乎难以觉察到的渐变,变为一种难以摆脱的、折磨人的思想。它之所以折磨人,是因为它反复出现。我一时几乎无法摆脱它。一首普通歌曲中的叠句,或是一出歌剧中的某些令人印象不深的片断的唱腔在我们耳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我们记忆中鸣响,引起我们烦恼,这本是件十分普通的事。如果歌曲本身很好,或歌剧的曲调值得称赞,我们也不会感到有些微的烦恼。终于,我就这样不断地听到我自己在思考我的安全,并且总是低声重复这句话:“我是安全的。”

一天,我沿着街道闲逛,在我半提高嗓音,低声念着这句习惯性的话时,我就停下脚步来。一阵暴躁,使我将它们改变成这样:——“我是安全的——我是安全的——对——要是我不愚蠢到去公开招认!”

我刚一说出这几句话,就感到有一股冰冷的寒气朝我心口偷偷袭来。对这种乖戾现象的发作我曾有过某些经验,其性质我曾不厌其烦地加以解释,同时记得很清楚,我一次也没有成功地阻止它们发作。现在,我自己的一种偶然的自我暗示,即我也许会愚蠢到去供认那次犯罪的谋杀。这种暗示面对着我,仿佛被害者的鬼魂面对着我——并且招手让我朝前走去,走向死亡。

开始,我要努力抖掉这种心灵上的梦魇。我精神饱满地走着——快些——更快此——最后我奔跑起来。我感到一种想高声惊叫的疯狂愿望。每一个接踵而来的思潮,都以新的恐怖压服我,因为,啊,我清楚地、十分清楚地了解,在我所处的情况下,思考,就是迷惑。我更加加快我的步子。我像疯子一样跑跑跳跳通过拥挤的大街。最后,群众感到吃惊,就跟踪我。当时我感到我的命运完蛋了。当时要是我能扯下我的舌头,我也会那么干了。这时,只听得一声粗暴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有人粗鲁地一抱,箍住了我的肩头。我转过身来——气喘吁吁。有一阵子,我感受到了窒息的全部痛苦,我变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并且头晕目眩。然后,我想是某个不露面的刻毒鬼,用他那宽阔的手掌在我背上拍了一下。长期被囚禁的秘密从我的灵魂中冲了出来。

他们说,我讲话带着独特的清楚发音,但带着明显的强调语气和急躁慌乱,好像是害怕在结束那几句简短但意味深长的话之前被人家打断话头,那几句话是说,让他们将我交给刽子手,送往地狱去。

由于我已经讲叙过了为这次极公正的定罪所需要的所有的话,我跌倒在地,晕厥过去。

但是何以我又要再说点什么呢?今天我戴着镣铐,身子在这儿!明天我将不戴镣铐了!——但身子又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