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诺斯和尤娜的对白(第2/3页)

孟诺斯:这只不过是浩瀚时空中的一瞬。毫无疑问,我死于地球的年迈昏聩。我对混乱和腐败的焦虑使我心力交瘁,高烧几天后,许多次梦幻般神志不清、心醉神迷之后,讲了一些怕你误解而你却误认是高烧所致的胡话以后,在经过几天你所说的呼吸停止、四肢僵直之后,“死亡”这个我身旁的人常说的字眼,终于到来了。字是模糊的东西,我并未失去知觉。我与安息的他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他熟睡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平躺在中秋的月光下,没有被外界的喧闹吵醒,睡足之后,开始慢慢恢复知觉。

我不再呼吸,没有脉搏,心脏停止了跳动。意志消褪、毫无力气。而神志却异常活跃,尽管很怪诞——它们经常随意地互相作用着。味觉和嗅觉无法控制地互相串换,成了一种异常而强烈的感觉。你温柔地用玫瑰水湿润我的双唇,用花的芬芳来感动我。这奇异的花朵在我们周围竞相开放,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美。它们的眼皮透明无血,我看得很清楚。由于它们暂时没有意志,眼球在眼帘里不能转动——但所有视野里的东西都或多或少清晰可辨;投在视网膜或眼角的光线比投在前面或内部表面的光线效果更为生动。但是,前者的图像很不规则,我只能将它当做芳香怡人却不协调的花来欣赏,因为朝向我的花朵在阴影中颜色时浓时淡,外形卷曲有棱有角。同时,我的听力虽有些亢奋,但仍正常,可以非常精确地判断声音,很敏感。触觉则奇怪地有些改变,反应迟钝,却执拗地保留着,我总能感到最大的肉体快感,你柔嫩的手指放在我眼皮上的压力起初我只是通过视觉感知,后来,你把手抽回很久我周身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观快感。我说话也有一种快感。我的所有知觉都是清晰的。靠感觉器支配的大脑根本就没有受已逝去的理解的影响。我充满快乐,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痛苦。你疯狂的呜咽和悲哀的声调飘进我的耳朵,我不是把它看成是表达哀痛,而是当成一种美妙的音乐来欣赏。你线一样的泪珠打在我的脸上,告诉旁人你的心碎了,但却使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激动异常。这就是旁人虔诚而悄声地讲的所谓“死亡”——而你,可爱的尤娜在嚎啕大哭。

他们给我穿好寿衣,然后入殓——三四个黑影忙忙碌碌地闪来闪去,他们在我的视野中只是一些影子而已,而当他们经过我身边时,我能感到尖叫与呻吟,以及其他恐惧、厌恶或悲哀的阴沉的表情。只有你一人穿着白色的丧服,在周围音乐般地穿来穿去。

白天过去了,当光亮消失的时候,我感到莫名地不安——就像一个在悲哀的噪声中极想睡觉的人的感觉一样——远处传来低沉、庄严而有节奏的铃声,与我忧郁的梦混在一起。夜幕降临,像某种重物沉沉地压着我的四肢,使我很不舒服,黄昏时开始出现的一种呻吟声,一种比远处碎浪的回声更为连贯的呻吟声,随着黑夜的到来愈发变大。突然房里有了光,这种呻吟中断,变得断断续续,没有那么清晰,那么可怕。沉重的压迫感顿时减轻了大半,一种悦耳而单调的声音从每一盏灯(有很多灯)的火焰中传出,直流进我的耳朵。亲爱的尤娜,当我走近我躺过的床边时,你温柔地坐在我身旁,你双唇呼出的香味儿喷到我的眉毛,一种燥热感在我心里颤栗地升起,并伴有一种肉体的感觉。这种燥热的感情既是对你的爱恋又是对你真诚的爱和悲哀的感情的回报;但这种感情在不跳动的心里是没有根基的,像影子一样不可捉摸,很快便消失了,先是消失在静谧中,然后进入一种像以前一样纯肉体的快感中。

现在,在我日常意识的废墟和混乱中仿佛出现了非常完美的第六感官。使用它时我欣喜若狂,我认为这仍然是肉体的快感。作为动物的身体运动完全停止。没有肌肉颤动、没有神经兴奋、没有动脉搏动。像是脑子里蹦出的一种不能用语言来向人类传递信息的模糊概念。姑且把它称之为心理悬垂悸跳。这是人对“时间”的抽象思维的具体化;时间在绝对均等地流逝,天穹按自己的周期在调整。靠着第六感官的帮助,我测量出壁炉上的时钟和侍从的手表的不规则(性)。它们的嘀哒声响彻我的耳边,其比例稍有偏差——这些偏差还真有本事——它影响我,就像惯于对抽象真理的亵渎在地球上影响我的道德观一样。虽然房里的两个钟表没有精确地一同嘀哒,但我不容易在脑中稳定地把握住调子,把握住每一瞬间的偏差。这——这种敏捷的、完美的、持续的、自我存在的感觉——这种感觉独立地存在(人看不见它的存在)于每一件事物中——这种感觉——这第六感观;从其他感观的骨灰中产生,是超越时空的灵魂在墙上那暂且永恒的门槛上跨出的明显而坚定的第一步。

现在是午夜,你仍然坐在我身边。其他所有的人都远离死亡之屋。他们把我放进棺材。灯火摇曳闪烁着,这我是通过单调旋律的颤动感知的。但是,这种旋律突然明显减弱。最后停止。我鼻孔里的香味也没了。视觉中不再有形体,黑暗的压迫从我胸中消失。我周身像触电似地麻木、震惊,最后完全失去触觉。人们所说的感官融进了我的意识,融进了持续的感觉中。人体最后被致命的“腐烂”之手赶走。

但是,不是所有的知觉都丧失,剩下的意识和感觉只有一些麻木的直觉功能。我估摸着正在我肉体上发生的可怕变化,就像做梦的人有时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人体一样。可爱的尤娜,我依然迟钝地感到你坐在我身边。所以,当翌日正午来临时,我也感觉到将你放在我身边的举动,它曾同样将我放进棺材,放进灵车,把我运到坟墓,然后将我留在黑暗中腐烂,悲哀地与蠕虫睡在一起。

在这个有些秘密要泄露的狱房里,时间一天天、一周周、一时时地滚过,灵魂严密地注视着飞逝而去的每一秒钟,漫无目的地无力地做着记录。

一晃过了一年,“存在”的意识越来越不清晰,只有“位置”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它。实体的概念已变成了“地方”。紧紧包围身体的狭窄空间正与身体融为一体。最后,就像所有睡着了的人(睡觉象征“死亡”)一样,就像一个酣睡着突然被闪烁的光惊醒后半睡半醒的人一样——我也是这样,在“阴影”的紧抱下,出现了能够惊醒人的光——永恒的爱情之光。人们在艰辛地挖掘着我躺着的正在变暗的坟墓,他们扬起的湿土扔在我的尸骨上,缓缓降下尤娜的棺木。